他清楚对方底细,更清楚现在她是重要人物,有件大事等着她。常年在部队,他认为这是一句很平实的话,没有个人色彩,更不是命令,显然对方不这么觉得。
陈顺没解释,见她远远跑过来,当即掉身向宿舍楼去。
军靴本能避开脚下深深浅浅的数字与公式。
他步子大,走到篮球场外才发现身后小跑的动静,没回看,只稍微放慢速度,继续向前。
她住在从前技术研究部工程师的宿舍楼,在一楼,最后一间,光线不佳,楼道尽头窗户坏了,风雪堆满窗子。
“姓名,年龄,籍贯。”
“杜蘅,21岁,籍贯浙江绍兴。”
杜蘅回答,心想男人严肃低沉的声音很适合用来审讯。
翻毛军靴,将校呢大衣,大衣内一件黑衬衫,他似乎不怕冷。这个猜想很快被证实,她被叫到他面前核验身份,因此正面看清了他,果真只有衬衫,被前胸肌肉撑起,显得鼓胀。
她在纸上签名,连笔一起递回去。
于是鲜紫红肿的手闯进陈顺视线,手上冻疮生得很横,隔着窗,他再次往里看。
一间收拾得根本没有人味的屋子,没有任何取暖工具,床上只有个憋塌的行李包。刚才当着他的面,她把东西一件件放进去,似乎想证明自己没多拿什么,更不存在危险物品。
当然不存在。
两双防寒鞋垫、旱獭皮、两支旧钢笔、半罐墨水,没了。陈顺的脸不着一点表情,对此没有发言。
“拿上东西,跟我走。”
他公事公办。
长腿迈出的脚步,毫无意外地刻板严肃,腰间别枪,所有细节和周身气质完美统一起来。青年军官,硬心直汉一个。
所以杜蘅没想到他会转身,伸出手,示意她交出行李。
她的行李轻得让面前的军官一顿,但他没有任何语言上的表示,提了就走。
有一刻,他在明,她在暗,雪片不断斜飞,落定在男人宽阔肩膀,如同一场候鸟栖息,身上有股风雪以外的光明。
杜蘅垂了垂眼。
雪下得挥洒。
外面玩耍嬉闹的孩子们纷纷涌上来,杜姐姐杜姐姐地喊她。她道别,其中一高个男孩大声感谢她教他捡牛粪火,再不为捡到狼粪挨亲妈的揍。
他妈揍起他来,简直是个运动健儿。
笤帚一抄,两脚生风,能从这里追他到新疆喀什。
“杜姐姐,你还回来不?”
她摇头。
“我能不能给你打电话啊?”
她又摇头。
“那姐姐给我来电话成不成?”
男孩带起头,一窝孩子开始七嘴八舌报电话间的电话。
陈顺发现她在笑,一笑,满脸不新鲜的暗红色便出现细微裂缝。不稀奇,在他家乡,一到冬天也有牧民往脸上抹羊粪,抹牛血来抵御冷风对脸子的摧残。
她抹的大概是牛血,挺厚一层。
眼睛在不新鲜颜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新鲜,鲜到会说话,带血丝,会灼人。那样混乱聒噪,你一言我一语,五花八门,不妨碍她把十几个电话记下来,背出来。
孩子笑声清脆稚嫩,她的笑容没声息。
陈顺不是瞎子,这双眼睛的神采走电般打闪,忽闪忽闪,闪到他不适,心口莫名阻塞,决心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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