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荀遐拒绝了:“姜娘子客气,我却不好如此,你且等我一等,我看看——”他的目光逡巡一圈,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某个人,惊讶之余险些扬声唤出那个称谓。
好在那个人也察觉到了他,步伐一顿,便缓步走了过来。
沈澹今日穿了身深衣,整个人仿佛都要同夜色融为一体。他看向荀遐:“何事?”
荀遐见姜菀的注意力被其他食客吸引,便把沈澹拉到一旁,低声道:“您不是今晚当值吗?”
沈澹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圣人微服出宫,我随侍在侧。”
“圣人也来了?”荀遐惊得四下打量,“在哪?”
沈澹不动声色地向兰桥上递了个眼神。
荀遐往桥上看去,果然看到圣人一身靛蓝色常服,腰束玉带,打扮得便如个寻常郎君。圣人身畔还站着一个女子,模样再熟悉不过。两人正并肩说着话,神色都很严肃。
他咋舌道:“原来是为了见——”
沈澹咳嗽一声,盖住了荀遐说出的那个名字。他道:“慎言。”
荀遐下意识看向姜菀,好在她并未留神这边的动静,只和其他食客耐心解释着转盘的规则。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意,便道:“将军,您想吃点心吗?”
沈澹看着他,不语。
荀遐讨好一笑:“属下知道您有胃疾,不爱吃点心,只是姜娘子的手艺不错,您不想尝尝鲜吗?”
“你若是再兜圈子,我就走了。”沈澹掸了掸袖口,声线平平。
荀遐忙拦住他,笑嘻嘻道:“将军,那我就直说了。”他指着姜记的招牌和那个转盘,解释了一下规则,并“哭诉”了一番自己那差到极致的手气,而后道:“将军,您明白属下的意思了吗?”
沈澹淡淡嗯了一声,抬步走了过去。
“咦,沈将军?”姜菀意外地眨了眨眼,“真巧,您也来灯会了。”不知为何,今日的他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几分冷肃。
沈澹扫了一眼小吃车,琳琅满目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芳香。他沉吟半晌,买了几样点心,并不等姜菀说什么就率先放下了银钱,走向了转盘,伸手随意一拨。
荀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旋转着的转盘,看着那木条最终稳稳地指向了珍珠奶茶。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将......沈将军的手气更好。”
姜菀抿唇一笑,将奶茶端了出来:“将军请尝。”
沈澹闻到了一阵带着暖意的甜香味,紧绷的眉头松了松。他的目光缓缓落向姜菀手中尚冒着微弱热气的奶茶。
她素白的手指收拢成半圆,将那玉色的杯盏握在掌心。这杯盏并不是人们素日品茶时用的茶盏的规格,口径更大一些,高度大约有一拃,外侧杯身上绘着淡雅的花纹。
他伸手接了过来,轻轻一嗅,心底的话就那么脱口而出:“这是以茉莉花茶为底。”
姜菀讶然,点头道:“将军好灵的鼻子,我确实是用茉莉茶熬的茶汤。”
荀遐亦是瞪大眼睛看向沈澹,心想将军真是深藏不露,虽不重口腹之欲,却是个品鉴高手。
沈澹轻牵唇,那沉郁的眉眼似乎被灯火映得亮了亮。他示意荀遐:“我不吃甜食,给你吧。”
荀遐终于尝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奶茶,那边姜菀却忍不住看着沈澹,露出费解的神情。她还记得,那日他来食肆用膳,分明要的就是甜口的豆腐脑,怎么今日又说自己不吃甜食了。
正想入非非时,却见沈澹向她微微颔首:“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说罢,他便快步离开,没入了汹涌人潮中,没忘了带走那些点心。
姜菀收回目光,在心底暗暗称奇,这位沈将军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能轻易识别出藏在食物香气背后的真面目。这样的人,按说应该很会吃也很喜欢吃吧?
她正发怔,荀遐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用银匙舀起小丸子。他随口道:“姜娘子,若是这奶茶可以拿在手里边走边喝多好。”
听他这么一说,姜菀开始思索,这奶茶似乎缺了一样便携式的杯子和可以用来吸吮小料的“吸管”。只是在如今的物质条件下,用什么原材料才能做出来这些呢?
她陷入了思绪中,许久没有作声。荀遐将空了的杯盏归还,向她一抱拳:“姜娘子,今日多谢款待,我就先告辞了。”
姜菀颔首示意:“将军慢走。”
等荀遐走远,她将收回来的杯盏装进箱子里,转眼看见一旁的钟翁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捶打着腰部:“人老了,果然不中用了。上元节灯会的时候,我也是如今日一般忙了几个时辰,却不曾觉得乏力。”
姜菀瞧了眼天色,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您准备的物事都卖完了,何不回去歇着?”
钟翁道:“我孙儿倒是在家,只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眼圈一下子红了。
姜菀直觉他的命运似乎有些坎坷,便安静听着他的话。
原来钟翁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只留下他与孙子孙女相依为命。钟翁的孙子如今也不过十六岁年纪,平日就跟着他一道种地卖菜,日子过得清贫。
说到这里,钟翁沉默良久。姜菀小心开口道:“那您的孙女呢?”
钟翁抬手抹了抹眼睛,哀叹道:“我那孙女......都是被我连累的,才不得归家。”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缓缓说起来。
那时钟翁的儿子还在,钟家穷困潦倒,钟翁又得了场急病,眼看着无钱医治。钟大郎不得不忍痛将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了启平坊一户人家为婢,换取了银两给阿爹寻医问药。钟翁虽病愈了,但从此再无法日日与年幼的孙女想见。
好在景朝的奴仆买卖分为好几种,有终身买断的,也有按期雇佣的,钟小娘子就属于后者。她虽在那家府上当差,轻易不得离开府内,但每逢年节时,若是得了府上主人的恩准,还是可以与家人团聚的。当年那户人家买走钟小娘子时签了十年的契约,等到契约到了期限,钟翁就可以把孙女接回家了。
启平坊就在永安坊旁边,相隔极近却犹如隔着天堑。钟翁说着便忍不住掉了眼泪:“我那孙女儿一生下来便没了娘,长了十几岁竟也没享过什么福。她阿爹把她送走的时候我在病榻上不知情,等我能起身时才知道此事,却也不能苛责大郎,他也是一片孝心。”
“后来大郎得了病没救回来,家中就剩了我和孙子。孙女只有年节时能回家,她告诉我,说那家主人对待下人很仁慈宽容,她在府上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可我如何不明白,她小小年纪便离了家去伺候旁人,定然吃过不少苦头。”
钟翁长叹一声:“她在启平坊的徐府,大郎曾说那府上的主人是皇宫中的官员。只是我不懂得这些,也不知究竟是户什么人家。”
一时无话。姜菀触景生情,心中也有些唏嘘。
眼看着已经到了晚间,灯会的人也渐渐散去。姜菀便起身与思菱一道收拾起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钟翁只背了一个大包裹,因此收拾起来也很快。他向着姜菀道:“小娘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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