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几场萧瑟秋雨里进入八月。
小院头顶泛黄的梧桐叶开始大批大批地飘落。每天清晨起来,应小满都要领着阿织,忙忙碌碌地扫上好一会儿。
河童巷相邻的两间宅子一个月赁期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个月敲响应家门户的陌生人,只有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
牙人在八月头准时登门,应家续了第二个月的赁屋。
应家八月底才启程。应小满如约等七郎。
返乡在即,她加紧调养老娘的身子,每天早晚两顿药,外加一顿滋补药膳。隔壁老仆也跟着早晚喝药,夜里响亮的咳嗽声小了许多。
老仆瞧着年纪六十往上,身子骨着实硬朗,应小满有几次送药找不到人,寻来寻去,原来大清早地拿把竹扫帚,在两家院墙当中的半尺夹道里扫落叶。
夹道过于狭窄,人直着走必然过不去,只能侧过身来,像个螃蟹般横着进夹道。
许久没有清扫的夹道里落叶灰尘蛛网无数,应小满端着药碗在夹道口清脆地招呼:“别扫了老人家,反正没人走。出来喝药!”
老仆浑浊的眼睛转往夹道外,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条身影,手下用力,哗啦——
夹道尽头的砖墙下,多日积累的大堆落叶连带着无数灰尘扫出了夹道口。
应小满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跳,堪堪避开。
“老人家手劲够大的!”她扯着嗓子往里喊,“下次记得提前说一声,陈年老灰落进药碗里咋办。”
老仆在夹道里哗啦哗啦地扫地。并不抬头,扯着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脏了!你还站边上?回家去!”
应小满压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长得凶,嗓门又大,有点像过世的爹。她听着语气很凶的大嗓门感觉有点亲近。
她举着药碗往夹道里晃几晃,高喊:“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仆扔开竹扫帚,灰扑扑地蹲在夹道边喝药。
喝到一半时,不抬头地问:“出门去哪。”
应小满咦了声。居然听见了?
她蹲在旁边回答:“家里开个羊肉铺子。月底我们要回老家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摊赚些盘缠。”
老仆咕噜咕噜地喝药,也不知听到没有。空碗递还时一抹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
“这些后生都谁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为啥搬去隔壁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应小满蹲在旁边比划:“他们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认识的……嗯,反正我们认识。七郎怕我出事,两边调换了院子。”
老仆两只浑浊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听清楚多少,总之突然扯开嘴角,嘿嘿一乐,极大声地喊一嗓子:“情郎呐?”
“……”
应小满:“老人家,你声音小点。”
“里头哪个是你情郎
?”
“……”
夹道这个位置很好。两边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右边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总之,左边小院响起了义母的脚步声,几步转出来,站在夹道口小声地念叨应小满:“什么情郎,难听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话音还没落,老仆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忿然高喊:“谁说我瞎啦?我没瞎!”
义母:“……”
应小满:“……”
这才叫有嘴说不清。应小满把空药碗塞给老娘,干脆一溜烟跑了。
“我去肉铺子出摊!”
——
新鲜羊腿挂上铁钩,两只高竿子立起,打出【应家羊肉铺】五字横幅。应小满忙忙碌碌开张做生意的间隙,不忘回应老主顾。
“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肉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肉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肉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肉走远。
笃笃的斩肉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肉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
应小满最先发现了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扑哧一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出来买肉馒头呐?”
“吃够了官署堂食,出来买几个肉馒头换换口味。”
晏容时提着一屉热腾腾的肉馒头,问她:“又开张了?”
“嗯。开到月底。”
“甚好。买十斤肉。”
应小满麻利地摘下铁钩子挂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阴凉处。当天吃才新鲜。隔天肉质就变了。”
清脆响起的剁肉声里,晏容时不紧不慢说:“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厨房。体恤众官员加急审案辛苦,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个菜。”
应小满扑哧又乐了。“蛮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额外多添进两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
多吃顿滋补羊肉,对身体有大好处。
晏容时出来不了太久,临走前不忘叮嘱:“河童巷最近无动静,但你在外头可有遇到搭话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准备了两处小院,距离肉铺子门面都不甚远,可以叫隋淼带你过去看看。”
应小满催促他回去。“河童巷两间屋子收缴官府、转做赁屋的告示明晃晃贴在巷子口,哪还会有不长眼的上门闹事,等着被官差抓吗?巷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外头搭话的人物倒是有几个……”
在对面郎君的注视下,她忍着笑,抬起下巴示意远处。
“刚刚走远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顾,替她家大侄子打听亲事来着。”
晏容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难怪。”他悠悠道了句。
“难怪什么?”应小满诧异地问。
“难怪我刚才过来时,依稀听到一句‘已经许人了’。”
“……少胡说八道。”应小满装作无事人般,把沉甸甸十来斤肉的油纸包递去。
“我说的是‘没许人’。你肯定听错了。”
晏容时眼里隐隐约约带了笑,并不和她争辩什么,只说:“是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依旧温声叮嘱几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话的可疑人物”,接过油纸包,往大街斜对面走去,身影消失来往人流中。
应小满借着擦汗的动作,抬手捋了下长发丝,把发红的耳尖挡在乌发后头。
——
准备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摊回家。
两轮木轱辘车推出去的同时,坐在隔壁肉馒头铺子门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着起身,远远地跟随身后。
转弯时,应小满无语地瞅了一眼。
说过几次不用,七郎始终不同意把人撤掉。余庆楼逃脱了两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杀,倒总担心她这边出事。这几天出门时始终有几个尾巴跟着。
她能出什么事?关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关头,依旧惦记着爹爹的五十两银锭,想方设法叫死士来她这里讨钱?
钻在钱眼里的贪财鬼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跷。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个陌生人当街拦了。
身后几人知道应小满不习惯,刻意缀得远,来人并未意识到有人追随,以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对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拦住,多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问:“应家小娘子,应小满?”
应小满脚下一个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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