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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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尽,天将明。

江鹭背着一个人回自己的院落。

黑魆魆天色下,隐约可见他背上的人影纤薄,被白纱帷帽盖住了大半身。只有一丛乌黑发丝滑稽地自肩后滑落,和江鹭自己颊侧委下来的青丝打结在了一起,晦暗中显得黏糊却亲昵。

而同样突兀的是,江鹭一边背着人,如鹞子般在黑夜屋宇间跳跃,一边,他手中还抓着一丛花枝。那花枝太大了,快把两个人都挡住了,江鹭却不肯放,千辛万苦地非要把花枝带回来。

伏在背上的小娘子呼吸轻软,熨得他的心如云一般轻飘绵软。他想要为她做一切事,只求今夜无限延长,他心爱的小娘子一直这样依偎他,生生世世不和他分离。

怕惊醒背上的人,江鹭的动作很轻。他落到自己院落中,却目光颤一下,忽然转身要往别处走。

身后人声音显厉:“站住。明明看到我了,你躲什么?”

江鹭身形顿一下,终觉得无法推脱,便默然回身,面对那立在院中一古树下的年轻娘子。

这是他姐姐,江飞瑛。他未料到江飞瑛会出现在他的院中。

江飞瑛蹙着眉,看江鹭走近。

她一眼看到弟弟眉目清润含春,情愫满怀难以遮掩。

他的脸红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所以他昔日和阿宁腻歪时,南康王府谁都知道,只有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而今——

江飞瑛扫一眼,便知道他遮遮掩掩背着的人、连面都不肯让人看的人,必是姜循了。他还带回来那么一丛花……任谁都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江飞瑛不快:“白日时你就没了影子,还夜不归宿,天亮时才回来。你去干什么了?”

江鹭道:“姐姐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飞瑛一愣,目光怪异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竟然学会顶嘴了。

她记忆中的江鹭从不和人顶嘴,只会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非要磨得她心烦点头。一做错事,江鹭比谁都心虚,比谁都先认错……而今不同了。

他长大了,变了很多。他身边还有了姜循。姜循那样能言会道的坏娘子,带坏他们家的小夜白,教得小夜白面不改色回敬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江飞瑛垂头,想起姜循说过,他们一起害了江鹭。南康王府对江鹭的教诲既成全他,又摧毁他。如果不是他们总不认同江鹭,江鹭也不会、不会……

江飞瑛沉默半晌,凌厉的神色收了回去。她意兴阑珊:“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西北,去和‘飞鹰军’汇合了。三万兵马已至大河,剑锋到底指向哪里,我这个主将得现身了。”

江鹭颔首:“保重。”

江飞瑛盯他片刻后,肯定道:“姜循……已经把我和她的计划说给你听了?看起来,她成功说服你了,你愿意和我们同行了?”

江鹭:“是。”

黑夜中,江飞瑛神色有些幽晦,有些沉

闷。她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她长立半晌,到底拱拱手,向江鹭告别,转身往外走。

江鹭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姐姐别伤心,段大哥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以前在凉城时,段大哥说你是天上的飞鹰……他不想束缚你,希望你自在翱翔,永不坠落。”

江飞瑛身子微僵。

好一会儿,江鹭见江飞瑛侧过半张脸,看着他:“夜白,我们为你而自豪。”

江鹭怔忡,又因不解她在说什么,而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江飞瑛平静地说下去:“我和爹、和娘,一直为你而自豪。我们不觉得你软弱,不觉得你一意孤行在做错事。

“也许我们以前不能理解你,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知道了你的追求你的志向,明白了你的忍耐你的善良,我们为此感到后悔。爹娘后悔把你教得太好,才让你身陷凉城;爹娘又敬佩你为凉城而奔走,我们南康王府教出了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在我出建康前,我见了爹,爹让我告诉你:心软是珍贵的品格,别为此而觉得愧疚。

“我对你严苛,既是出自姐姐的管教,也是因为少时的不服气。就像姜循说的那样,我不服气凭什么你得爵位,我却不能……后来因为你的避让,因为爹的坚持,我已经袭爵,可我并不快乐。付出太惨重,代价太大。若是可能,我希望你还是南康小世子,段迁还活着,我嫁来凉城开辟我的疆土。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不该总欺负你……我今日已经长大很多了,我有本事靠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了。人越往前走,越明白自己的稚嫩和卑微。我要为昔日的嫉妒迁怒,而对你说抱歉。

“我和爹娘,我们一直、一直……”

江飞瑛这样强硬的人,在此夜尽天明之际,她仰望着天上零星的被云翳吞没的星辰,几乎双眸泛湿,语不成调:

“我们一直喜欢和期待着你,夜白。

“爹娘托我告诉你,之前你在南康王府的两年,他们不理你不见你,是错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别计较。

“我想告诉你,想把爹娘没有说的话一起告诉你——这一次,无论事成事败,你都回家吧,好不好?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们一家人应该团聚。爹娘不会再怪你要娶谁,要和谁相许终生,又为谁去报仇雪恨。

“你带着姜循一起回家来。我们不会再挑剔你们,我们一家已经走散了很多年,彼此都在后悔都在反省,为什么不回头呢?夜白,我们十分、十分的……想念你。”

此时天光濛雾,断雨已住。背着一人、立在凉风中的青年衣襟被吹荡开,像从山林中走出的幽魅——因他们不要他,所以他成了无家可归只能飘荡的幽魅。

江鹭一声不吭,但睫毛沾雾,眼中有淋漓薄水无声落下。

委屈难受并非没有。终日游荡,谁不想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希望爹娘与姐姐接受阿宁,喜欢阿宁,接受他为凉城做的事,理解他的所求。若在意之人理解了他原谅了他,他此生又有何求呢?

这么多年后,爹娘终于退让。他为此感动,又为此难过。他们总是夸他好,可他在父母面前,是如此的不孝,如此的任性固执。

戚戚滑落的泪水挂在腮上,江鹭却没表现出更多的,没有让姐姐难堪。

江鹭微笑:“好。诸事过后,无论成败,我都和循循一起回建康,拜见爹娘。”

江飞瑛睫毛上挂着水,她不习惯过于温馨的气氛,便开玩笑:“不过回来后,你可不许和我抢爵位哦?南康王府未来是我的。”

江鹭笑意在眼中流动,语气放松些:“好。”

江飞瑛走出院落,走出江鹭的视线。

江鹭沉静地望着黑夜吞没姐姐的身形。他耳力极好,他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再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姐姐悠然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御马而走: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黎明间,马蹄溅青砖,娘子的歌声曲不成调,零零落落地散在清晨风中,被风带走。

江鹭侧耳听了很久,直到听不见了,他才低声:“偷听了这么久,怎么还在装睡?”

伏在他背上的姜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晨风很凉很软,姜循的声音也少有的糯,她抱怨道:“和你这种武功好的人相处好麻烦。装个睡而已,你都说破。”

姜循道:“我也不是故意装睡。我只是了解郡主,她不喜欢跟人热泪盈眶跟人真情流露,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我若是不恰当地醒来,她岂不是很尴尬?她若恼怒而走,口不择言,说出违心的话让彼此伤心怎么办?”

姜循搂他脖颈的手紧一紧,她近乎呓语:“阿鹭,互相关心的家人、爱着彼此的家人、愿意为彼此而退让的家人,是非常难得的。我虽然一直不满你爹和你姐姐对你的严厉,可我也深深羡慕你们。阿鹭,你拥有很多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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