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年的凉城事变,是东京朝堂至今不愿正视的一桩故事。
或许对这桩事变中出现在其中却远在东京的那些贵人来说,凉城、百姓、将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盟”,重要的是“平衡”,重要的是成为权势党争中的“胜利者”。
所以,当朝堂猜忌武臣时,杜公和赵公各执一词,赵公之声渐渐压过杜公,让凉城和盟成为大势所趋。若事情如此发展下去,那促成和盟的功臣,便会是赵铭和,以及赵铭和所支持的大皇子。
太子暮逊是万万不愿看到此事发生的。
可若是皇帝默许和盟,太子难道要反对么?他难道要和杜公一样,因为反对,而被赶出皇权中心?暮逊不愿意,暮逊选了另一条路——
抢功。
和盟可行。
但是和盟要成功,必须在暮逊手中成功。
暮逊连夜去求姜明潮,在姜明潮膝下痛哭流涕,说自己艰难,说自己对不起老师,说自己要听老师的话,再不和老师对着干。姜明潮未必相信暮逊的许诺,但出于某种姜明潮自己的政务需求的缘故,姜明潮仍给暮逊出了主意。
于是,曹生写出了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将凉城的将士们推入了口诛笔伐的疯狂时期。
暮逊悄悄离开东京,亲自去凉城,去促成一些事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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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亭驿站的打斗停了。
雨密如网,遮天蔽日。
皇城司的卫士们穿戴蓑笠雨衣,站在寒夜中,剑指那两方对峙的人马;张寂的剑架在了严首领肩上,严首领武器被卸,绝望地闭上眼。
禁中三大军队,侍卫步军,侍卫马军,殿前司。
严北明统御侍卫马军,张寂统御侍卫步军。二人实力旗鼓相当,两方兵马相斗难分输赢。太子是老皇帝膝下硕果仅存的皇子,他们不效忠太子,又效忠谁?
但是如今,皇城司又卷了进来。
皇城司初设,军力与地位皆不明,可它直属于皇帝,和三军一样听皇帝号令……严北明误以为皇城司是皇帝派来缉拿他们的,便束手就擒。
他手下卫士们,便得以和那些躲起来的贺家人一同,和姜循、江鹭一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断断续续听到贺明的讲述。
贺明跪在雨地中,腰腹乌黑,不知是雨还是血。他脸白如鬼,喃喃说着爹和伯父告诉他的那桩事:
“那一晚,程段二家邀阿鲁国国王和他国将士们一同踏入凉城,商议和盟之事。我贺家承办了这次酒席,伯父想在酒席上趁段老将军兴致高时,再次请求拖延军费、不向朝堂上书质问之事。
“段老将军太固执了,伯父实在没有信心能说服他。逼不得已,他和我爹一道将‘神仙醉’,撒入了酒坛中。那时‘神仙醉’和现在的‘神仙醉’不同,刚研制出来的药物,谁也没用过,谁也不清楚药效。伯父和我爹,只以为‘神仙醉’可以让人高兴起来,好说话一些。段老将军高兴了,贺家
就有时间继续筹钱了。
“贺家既可以完成赵公的暗令,又不得罪段家。可谁也没想到,‘神仙醉’的药效那么猛。我们更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现在凉城,会趁所有人神智昏沉时,让人放火,并悄悄打开了城门……()”
站在江鹭身边的姜循,能感觉到江鹭此时的僵硬。
他后背被贺明的匕首刺中,淋漓渗着血。可他武功高强,非致命的伤不足以摧毁他。但他此时的脸色,和贺明一般,灰白苍然。
江鹭从齿关中挤出字,都发着抖:“你是说,当夜城门开启过?城门为谁开启,你又有何证据指认太子?㈡()_[()]㈡『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贺明哑笑。
时到今日,赵相已败,贺家完了,贺明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仰着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站在一起的江鹭和姜循:“……当夜,我贺家有个小厮去凉城北门给城门守将送酒,把掺着‘神仙醉’的酒送给他们……那个小厮,什么都看到了啊。
“不认识的阿鲁国将士,好不威风,被太子亲自引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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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闷雷与雨水交错,暮逊站在寝宫外殿的明窗前,一阵心神难宁。
内殿中,陈医官正带着学徒们一道,满头大汗地为那有孕的女子施展针灸。一枚枚细长的银针插在阿娅的额上、发间、手臂间,阿娅发抖并冷汗淋淋,陈医官艰难地判断着施针的作用。
阿娅如同置身深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吞没她,无数海藻水草从深海中伸出,裹挟着她,将她朝深渊拖去。
在外界一次次的施针与救治中,她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她艰难地在凌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一重水泡般的记忆。
她紧紧地将那水泡抱在怀中,她探目朝记忆中瞥去——
那一夜,安娅本想随父王一同去凉城。父王却说大魏人讲究女子矜持,她既要嫁去凉城,岂能一味以阿鲁国的公主身份自行骄纵?听说小段将军都避开此夜,被安排出城了;她怎能大摇大摆地去参加那必然会谈论小儿女婚约的夜宴?
安娅不服气。
安娅好奇程段二家如何看待这门婚事,于是,在父王等人已经入城后,她悄悄换上凉城女子的襦裙长衫,梳起了发髻,溜入了凉城。
除了一双碧蓝眼睛,没人会认得她不是大魏小娘子。而夜色幽黑,谁又会盯着安娅的眼睛不停看呢?
安娅本意好奇,却目睹了一桩恶事的发生:
她认识暮逊。
前几日,这个人在城外问路,她为他指过路。他用拙劣的阿鲁国话夸她美丽得像个公主,惹得她一通嘲笑,还挥了他一鞭。
他说他来凉城做生意,安娅想带他去见段家人,他拒绝了。大魏人向来委婉,安娅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人今夜为何偷偷摸摸地在城楼下晃?
安娅好奇地跟上,她见暮逊和先前的商人表现完全不一样。这个大魏人,身后跟了好多卫士。城楼下的守将被他的人马解决,紧接着,暮逊和
() 他的人手一同打开了城门。
城门外大雾弥漫,雾中走出的人英姿勃发,是一群阿鲁国人。
而安娅认识为首的那个人——
去年被父王驱逐出国的小舅舅,伯玉。
父王说伯玉好战凶狠,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若为臣,必对未来的阿鲁国王造成威胁,不如早早驱他去西域,让他另谋生路。
而这一夜,伯玉和暮逊,一同出现在了凉城城楼下。
暗处的安娅捏住了手中长鞭,咬紧牙关。她悄悄地转身欲逃,去将此事告诉程段两位老将军。她不知道那夜宴上的将士都被下了药,都神智昏昏,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她说的话有多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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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姜府中,姜明潮凝望着大雨。
他想着当年,自己为暮逊出的主意:
“我安排曹生写出文章,让和谈声势成为大势所趋。殿下去凉城走一趟,看能否抓住大皇子的把柄。东京之争固然强盛,可若不深入虎穴,难知凉城变数。
“殿下尝试和边境的将士搭话吧。孔家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孔家不得程段二家重用,孔家最高武官和程段二家有隙。只要殿下稍作文章,孔家便会倒向殿下。
“再有,殿下若认识新的阿鲁国王,若是能和新的阿鲁国王达成交易,跳过大皇子那一环,只要新的阿鲁国王认你,那和谈最后的功绩,大约便在殿下身上了。”
他为暮逊指了方向,他不知暮逊在凉城到底烧了一把怎样的火。
姜明潮不会去过问。
可南康世子江鹭当年就在凉城中,江鹭在追查此事……姜明潮十分好奇,江鹭能否查出真相,为暮逊治罪。
君权专制这艘船,在姜明潮眼中早就该沉下去了。
姜明潮看着这条船一步步地朝泥沼中滑去,摇摇欲坠。那不肖女和江小世子,挥着锤子敲打钉子,声势赫赫,能将这条巨船凿到什么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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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中,迟迟收不到来自驿站的消息,暮逊焦急不已:“阿娅怎么还不醒?”
陈医官手哆嗦:“快了、快了……”
他狠下心,蓦地将一枚针,朝阿娅头顶刺去——
在阿娅的记忆深处,她目眦欲裂地看着城中杀戮起;然而眼前一切忽然化成雾,自她眼前消失。
她惶恐地扑上前要抱住自己的记忆,可她眼睁睁看着伯玉消失、暮逊消失,倒在路边的将士们消失。
她跪在段老将军尸体前大哭:“我去找小段将军,你别死啊——”
鬼狱渺茫,恶鬼遍地。她冲出火海,看到的是暮逊和他的兵马。她趔趄后退,那些人却也化为烟雾,一点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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