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句为真,哪一句为假?
江鹭垂头盯着姜循,他目光幽静,充满审度。姜循道:“阿鹭,你累极了吧?”
江鹭怔一怔。
那种暴风雨一样摧枯拉朽的凌厉之气在他眉目间沉寂,他自己也许没察觉,但姜循见他第一眼,便看出他此时的压抑与忍耐。他一定在乔世安那里问出了些什么,答案不会偏正面,答案对他冲击一定十分大。
江鹭握着她腰肢的手掌灼灼,微微发抖。他的每一次呼吸分明轻微,她的神经却随之紧绷。
她知道他在打量她。
有那么一瞬,姜循感受到危险。他手指有力又劲瘦,轻易地可以掐断她脖子,杀死她。
而姜循抬起脸,仍是平时那般慢条斯理:“我以为你昨夜便会来,特意让玲珑为你备了宵夜,热了一次又一次。但你昨夜未来,今早才来,饭菜早就凉了。”
她偏过脸,目光落到桌上。江鹭随之侧头,果然见到那桌上有一只笼,笼下罩着饭菜。她真的一直在等他……
江鹭目光轻轻动一下,而他感觉到脸颊一凉。他低头,见姜循伸出手,大风刮窗,她冰凉的手指抚着他脸颊。
江鹭冷淡:“别碰我。”
姜循轻笑:“阿鹭,你累极了,也饿极了。你一宿未眠,精神紧张,神智已然不清。无论如何,不要在这个时候轻易下决定。你先睡一觉,好不好?”
姜循轻声细语:“我不会让玲珑进屋,不会让侍女侍从进来打扰你。我安排你洗漱休憩……等你醒了,我们再谈,好不好?”
她称不上温柔,只用一贯说话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但她对他说话又一向带着诱哄之势,如春风沐雨……
而江鹭此时确实很累。
姜循加一句:“我陪你。”
江鹭盯着她,缓缓道:“给我两个时辰。”
她挑眉,轻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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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夜开始,风声如潮,气候阴冷。
这不是好天气,却是一个适合补觉的天气。
姜循仓促收整好自己后,便坐在榻边,暗自琢磨猜测。她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心神又回到了江鹭身上——
摘了发冠后,世子闭上眼,不复平日的高贵清致。他下巴新生了些胡茬,长发浓密细软,压着脸颊。那样一张脸,半月前的血痂已经快看不清了。此时只见清秀与苍白,以及几分平时绝对看不到的零落脆弱感。
姜循手指轻轻抚到他下巴上。
好看得晃眼。
不怪她昔日鬼迷心窍啊……她今日看,仍有些心动。
可惜他是南康世子,尊贵位高,不肯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而他与她分开的那几年,他身上有了太多的变化。
差不多两个时辰,姜循吩咐了不许外面侍女进来后,便抱着药箱,回到了床榻边。
药箱摆到床边的小几上,姜循俯下身,手擦过他的衣领,轻轻摘下
他的腰间革带。她倾身垂眼,眼睛凝望着他衣领下一片莹白肌肤……她的手突得被扣住。
床榻间的郎君睁开了眼。
他散着发,仍是秀美无害的,但随着醒来,他眉目间的神色,一点点清寂了下去。
江鹭哑声:“做什么?”
姜循含笑:“给你换药……你之前身上伤太多,又半个月不曾前来,我帮你上药,不算唐突吧?”
姜循垂下眼,看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他沉默着。
风声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帷帐委地,姜循俯着眼,听他在头顶的呼吸静而悠缓。
二人保持着这种僵持的姿势,像试探,像对峙。
良久良久,姜循听到“咔擦”一声。
她压在褥子上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一下。
姜循掀起眼皮,看到江鹭自己动手摘了革带。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回望。她不做虚伪的害羞之状,也不做往日的戏谑之色,她就这么幽静地等待,看着江鹭垂下眼,将衣裳,朝下一点点褪下。
屋中静谧,又气氛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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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第一次在青天白日,看他褪下上衫,让她上药。
雪白的、青色的袍衫堆在腰间,如云如雾,郎君的上身映在她眼中,如同一张清泠雪夜图,在她面前缓缓铺陈开。
他肩膀宽阔骨架瘦长,肌肉紧实颜色漂亮,随着呼吸向下流淌,姜循的眼睛追随着他瘦窄的腰身……那劲腰藏在了堆叠的层叠衣物下,有些遗憾。
他上身包扎的几处纱布没有渗血,可见这半月以来,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江鹭低头看着她的一眉一眼。莹莹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如今在室,她没有穿戴那些繁复的衣饰,乌发低挽,挡住半张脸,露出的另半张,肌肤胜雪唇瓣嫣红。
她实在美丽。
不是娇憨无辜的那类美,而是蛇蝎诱人的那类美。
你知道她危险,冰冷,可怕,无情……可她的冰冷内核、危险神魂,都散发着幽香,惑着人死在其下。
姜循感觉到指下皮肉的微微起伏,她轻轻掀起眼皮,与他低垂的眼睛视线对上。
江鹭看着她上药的动作:“哪句话是真的?”
姜循勾唇:“我不是让你猜吗?”
江鹭淡声:“我不信你第三句话。”
她说她不知道简简的身世。但是简简不在东京……江鹭通过试探玲珑,大概知道简简离京的时间,正是他二人开始合作的时间。她只有对简简身世清楚一二,才会担心简简影响他们的调查,将简简派出去。
那么真话,便藏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中。
江鹭沉默地看着姜循。
要么她身无疾,她与他的初遇是姜氏二女斗气的结果;要么她身有心疾,她与他的初遇单纯简单,与姜芜无关。要么她和姜芜确实不睦,要么她和姜芜暗藏真情。
如果她此次没撒谎,那么总有一项是真的。
但说实话……江鹭不在乎了。()
他已经不在乎她是身患恶疾,还是她对他的起初情爱便带着报复。当江鹭昨夜得知姜明潮是《古今将军论》背后谋划的那个人,这一切便都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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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姜明潮设计了一切,姜明潮故意害死那么多人来换得他想要的利益,那么江鹭一定会杀了姜明潮。姜循是姜明潮的女儿,此时坐在他面前为他上药的姜循,便是他的仇敌,是他的对手。
烈火熬煎,无尽的迷惘与恨意包裹,青天白日,四方风吼。周天万象在后,一半是神佛,一半是恶鬼,隐忍与不甘让江鹭背脊生痛。
他的呼吸时轻时重,时间变得漫长,姜循与他相挨,却又若远若近。他应该掉头就走,可他竟一边思考她参与与否,一边敞开衣裳,看她为自己上药。
这一切荒谬而可笑。
昨夜之前,医馆之中,他见她病重,为她担忧,对她心乱。他被“神仙醉”影响,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可短短一日,情意烟消云散,他不知如何面对仇人之女。
而姜明潮也不一定就是仇人……他仍要查,仍要深入。他决定长留东京,可他和姜循之间,是否终是要拔剑相对呢?
昨日的欢喜动容皆要成空,他对着仇人的一颦一笑屡次恍惚,为仇人的一言一行几多出神。他何其荒唐啊。
命运在多年前她宁死也要离开他时,就暗示了一切。他为何仍在东京与她相逢,与她数次独处一室?
他明明说过再不相见,为何还是回来了?他何其可笑啊。
思绪万千,但是江鹭只是这样静坐着。
江鹭忍耐着那些情绪,不愿在真相真正查出前暴露自己的一切。他好是累,脸色苍白:“你不告诉我到底哪句真哪句假吗?”
姜循抬脸:“阿鹭,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哪句真哪句假的。”
江鹭凝视着她,他并未说话,并未震怒。他好像一点情绪也没有,只是沉静地坐着,沉静地看着她。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凛冽,却又好像压抑着千重情绪。火山下的情绪争先恐后想喷发,可江鹭困着火山,困着一切。
他好是奇怪。
姜循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问:“你查出结果了,是吗?”
江鹭静片刻后:“嗯。”
她听他说:“我套出话,也找到账本了。乔世安背后的人是赵铭和赵宰相,那本账簿埋在一座山后,我今早也找了出来。”
“太好了,”姜循眼眸弯弯,心情当真是好,“那我们还等什么?你快把账簿给我吧。”
江鹭:“我打算直接交给杜一平。”
姜循怔一下,脸色微淡:“怎么,你不相信我?”
江鹭:“我总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万一你欺骗我呢?”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她眼眸微转,脸色转淡。对于他此举,她似乎确实不悦,但那不悦,并不足以影响她的心情。
姜循嗤笑一声,说:“你交就你交。阿鹭,合作愉快啊。”
() 他并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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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他上好药后,他披上衣便要离开,说是要将账簿偷偷给杜一平送去。
姜循留他用膳,他并未推辞。姜循奇怪地瞥他一眼:往日留他,他推三阻四,对她不假辞色。怎么如今这样好说话?
江鹭与她用了一顿午膳,中途,江鹭没有看到她那只白鸟,问起她。
姜循托腮:“那只白鸟啊,是个没良心的。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一打开笼子,它就飞得没影了。”
江鹭掀眼皮:“你没去找?”
姜循似笑非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再喜欢的东西,心里没我,我都不回头。”
隔着桌子,她支颌看他:“幸好,我不是只有一只白鸟。”
江鹭反问:“你何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了?你不是只得到了不到一日吗?一日时间的喂养耐心你都没有,一点机会你都不给它留——姜循,主动放手的人,是你。”
江鹭在她惊诧间,讥嘲:“不知你有没有欺骗你的白鸟?你是否主动打开笼子,将白鸟放飞?你是否做了第一步,却在情谊未深时,怪它不回头?
“姜循,你不相信感情,轻视感情,作践感情。你也许已经在为此付出代价,但你并不知道。”
姜循:“……”
他实在是有些了解她,把她对白鸟的行为猜得分毫不差。
她面无表情,没了用膳的心情:“我付出什么代价了?”
江鹭放下箸子,瞥她一眼:“你当我疯言疯语,神志不清。”
姜循冷冷道:“你确实神志不清。”
江鹭起身,整理衣容。外面风声不止,他分明吃了几口便走,应当是着急将账簿交给杜一平,如实履约他们的合作。江鹭走到窗口,他背对着她,融在光华中,青袖托腰宛如振翅欲飞。
忽有一瞬,姜循心中生出恐慌。
姜循:“阿鹭!”
他侧过脸,回头望她。
姜循踟蹰一下,问:“你见过杜一平后,还会回来告诉我结果吗?”
江鹭眸子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姜循奇怪地重复一句,他才回过神一样,轻声:“我已经两日没回府了,段枫会起疑。”
姜循朝后倚着凭几,心中放松些:“好,那你回府吧。之后的合作,我来做。你且看着结果便是。”
他没说话,掀窗便走,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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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送走江鹭后,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反复思考自己的近日行径和计划,觉得自己并没有疏漏。江鹭今日的奇怪,应当只是他“有病”吧。
反正他一直在生她气。
姜循打起精神,决定和叶白联手来进行接下来的事。江鹭已经走了前面九十步,最后最关键的十步,姜循若不把握好,便会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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