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宸帝沉默得越久,他就越心虚,后背上都冒出了一层汗,浸透了衣裳。
“朕知道,舅舅对朕一片忠心。”元宸帝顿了好大会儿,才开口:“但刑部尚书做下此事,不也是对朕忠心耿耿吗?舅舅可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去残害朕的忠臣啊。”
这话,已经等同于在警告林树蓬,不要对刑部尚书下手了。
“臣不敢!”林树蓬吓得连忙跪下。
“起来吧。”元宸帝似乎满意,居高临下看着他:“舅舅放心,无论如何,朕不会要林抚成的性命的。不过,武器之事放在一边不谈,收受贿赂这件事,林抚成所收的也不是小数目啊。”
“这件事情,臣已经想过了。抚成确实做错,臣愿意倾家荡产,将那些银子如数还回去。”林树蓬立刻道:“求陛下饶了抚成。”
他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舅舅,你也是朝中的老人了,你觉得这件事情是退回银子就可以过去的吗?他收下贿赂,安排那些庸才在要紧的职位上,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失,现在还未可知。”元宸帝皱起眉头看着林树蓬,不紧不慢地道:“要紧的是,朕若是照着你的意思办,那以后天底下的官员,人人皆可效仿林抚成,个个都去收受贿赂。左右,查到了也不会有惩戒
,将银子退回去就行了。舅舅以为,文武百官和朕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朕还如何在这龙椅上坐稳?”
林树蓬低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心中很不满,他当然知道这样处置不妥当,可他是元宸帝的舅舅,林抚成是元宸帝表弟,元宸帝用得着这样公事公办吗?就不能看在他那一份功劳,看在都是亲眷的份上,放他儿子一马?
“行了。”元宸帝摆摆手:“朕会酌情处置的,你先下去吧。”
“是。”林树蓬灰头土脸地起身。
林树蓬步伐沉重地退了出去。
“李蘅。”元宸帝看向李蘅:“朕先问你一件事,武安侯房中,有一个妾室,你可熟悉?”
他眸色深深,看着李蘅。
李蘅怔了一下:“臣妇自然认得。”
元宸帝怎么问起佟黛娘来了?一个小小的妾室,哪里值得一国之君问起?除非,佟黛娘的身份不一般。
她心底被激起了深深地疑惑,所以,赵昱到底是替谁藏着的人,就连元宸帝都要关心一下?
“赵昱待她如何?”元宸帝询问。
李蘅道:“侯爷心正,对谁都公正,他不会亏待任何人的。”
赵昱人品是极好的,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是愿意替赵昱说句公道话的。
元宸帝没有继续追问,目光在李蘅身上游离:“让长公主带你来面见朕,有何话说?”
李蘅容貌昳丽,乌眸红唇,眉目如画,腰肢不足一握。端的是明艳倾城,容光照人。
元宸帝和她说话时,神色都和善了不少,细长眼睛里眯着几l分不明的意味。
李蘅屈膝跪下,抛开杂念朝元宸帝磕头道:“回陛下,臣妇的弟弟在兵部当差时,瞧见一本手札史册。那册子上记载了,臣妇的父亲并未身故,而是落下悬崖,生死未卜。”
“竟有此事?”元宸帝挑眉:“梁国公乃先帝那一辈的战神,他若是未身死,自然是大夏的福气。不过,你仅凭一本册子,便断定梁国公未死,不免草率。”
“梁国公府世代忠心朝廷,府中家训便是‘沥胆披肝,持节尽忠’。便是臣妇年幼的弟弟,也有一颗忠君之心。若非祖母年迈,弟弟也早赴边关,为陛下尽一份忠心了。”
李蘅语气郑重,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摆出了梁国公府从前的功劳,也表示了梁国公如今的一片忠心。
元宸帝闻言,偏头看着她:“那你待如何?”
李蘅倒不是空有美貌。
“倘若那手札上所记是真,臣妇的父亲还在人世,当年的事情必然不简单。臣妇不敢妄自夸大父亲的能力,但臣妇之父‘战神’之名大夏尽人皆知,一两个人并不能让他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这其中必然还有更大的阴谋。”李蘅思索着缓缓道来:“好在父亲当年的副将多数还在,璟王殿下当初也在边关。臣妇还在兴国公府时,常听兴国公说起当初在边关舍命护着璟王殿下的事,璟王殿下或许也知情,一切都有迹可循。求陛下查明真相
,还梁国公府一个公道……”
她说着一个头深深磕了下去。
她前面说的所有话,都是铺垫,只有最后提起璟王,才是重点,是特意说给元宸帝听的。
璟王刘肃,和元宸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都是林树蓬的外甥。那时她是林树蓬的女儿,外人不知林树蓬心思,她却多少是知道林树蓬想扶持璟王上位的。
姚氏甚至数次提过,让她和璟王定亲,将来做璟王妃。她那时候贪玩,不想定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元宸帝既然坐在这高位上,不可能一点察觉不到林树蓬的心思,不然也不会一直不重用林树蓬。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父亲的死活,元宸帝才不会多在意。人只有在关乎切身利益时,才会有所动。元宸帝最在意的,应该就是他这身龙袍吧?只有让元宸帝怀疑林树蓬,林树蓬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般既能查清爹的事,也能让林树蓬心生忌惮不敢对她出手。
元宸帝听闻“璟王”二字,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璟王虽是他的亲兄弟,但在争夺皇位上,却是和他明争暗斗,让他几l度落入险境。
他登基之后,便想杀了璟王泄愤。
赵昱和一众大臣拦着,说他才登基,应该以仁为国本,善待胞兄,才能稳定国本,天下归心。
他这才勉强答应,将璟王发落到荒凉之地,并加派了许多人手看着璟王,就这样,他有时候也还是会难以入眠。
至于林树蓬当年的心思,他确实怀疑过,几l次试探,都被林树蓬圆过去了,但他疑心一直在,所以不肯和林树蓬亲近。今日李蘅提及林树蓬舍命救璟王,他算是得了实打实的证据。再结合林抚成私藏武器之事,他心中杀念更重。
李蘅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知道他在盘算,便跪在那处等他决策。
“陛下。”小太监又进来了,行礼道:“武安侯求见。”
“让他进来。”元宸帝回神,看向李蘅笑道:“承晢是为你而来吧。”
李蘅低头道:“臣妇不知。”
她确实不知道赵昱来做什么。
赵昱大步流星地进了紫宸殿,不看李蘅,也不看刘雅箐,只依着规矩朝元宸帝行礼:“陛下。”
“承晢。”元宸帝露齿一笑,指了指李蘅道:“你来得正好,你家夫人正同朕说,你岳父当年不曾身死,求朕派人去查呢。”
见到赵昱,他面上的阴翳消散了一大半,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了。
“不敢欺瞒陛下。”赵昱道:“此事臣已查出眉目,还请陛下将此事交由臣处置。”
“你们两口子可真有意思。”元宸帝似笑非笑地看李蘅,眼底带着点点玩味:“李蘅,明明承晢都已经在帮你查了,你为何还来求朕?”
赵昱立在那处不语。
李蘅沉默了片刻道:“臣妇和侯爷,已然准备和离了,臣妇自然不好意思再麻烦侯爷。”
她和赵昱之间便只余下和离一事了。
“要和离了?”元宸帝笑了一声:“朕怎么不知道?”()
李蘅低下头,黛眉微微皱了皱。元宸帝这话问的,他们和离是武安侯府的家事,元宸帝再是皇帝,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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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与李蘅偶有龃龉,她所说不过是一时气闷之言,陛下不必当真。”赵昱回了元宸帝。
“李蘅。”元宸帝忽然唤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李蘅闻言,抬眸朝他望去。
元宸帝看着她稠丽的脸,当真美艳不可方物,扯起唇角笑了笑,突然挥手吩咐:“德恭,赏李蘅一对玉如意。”
李蘅怔了怔,心下疑惑,无缘无故的元宸帝怎么想起赏赐她东西?
她瞧见旁边的刘雅箐脸色有些不对。
“陛下。”赵昱大手握住李蘅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侧,身姿挺拔看着元宸帝道:“李蘅所需,臣会尽力,还请陛下收回赏赐。”
他眉头紧锁,眸色郑重,义正词严。
李蘅看他这样的神色,也察觉到了什么,一时又不敢置信。
元宸帝难道……若真是如她所想,那就太荒诞了!元宸帝不是和赵昱亲如兄弟吗?
元宸帝盯着赵昱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玩笑罢了,承晢可不要放在心上,既是你岳父的事,便交由你处置吧,务必将当年之事查清楚。”
再度想起璟王,他眼中闪过杀意。登基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除去璟王,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陛下的玩笑并不好笑。”赵昱拉着李蘅行礼:“臣等告退。”
刘雅箐也松了口气,跟着道:“那皇兄,我也和他们先出宫去了。”
出了紫宸殿,李蘅便甩开了赵昱的手,径直要走。
“李蘅。”赵昱跟上去,眼底愠着怒意:“你做事怎可如此冲动?你知那两个玉如意是何意?”
“不就是进宫伺候陛下吗?”李蘅从他和刘雅箐的神色中,已经察觉到了玉如意的意思,她故意气他道:“二嫁还能嫁给帝王,这宫里泼天的富贵,有什么不好?”
她说着挽起刘雅箐的手臂:“雅箐,咱们走。”
其实,她心中也后怕。
元宸帝果然如同传言所言的一般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度之。都说伴君如伴虎,今日她才算是有所体会。
元宸帝赏她玉如意,和林抚成之流有什么分别?就算他是天子,她也没看上他啊。
赵昱被李蘅气到胸膛连连起伏,脸色铁青,看着李蘅离去的背影,漆黑的眸子里几l乎喷出火来。
子舒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就说前几l日主子怎么会被气成那样,侯夫人说话是真气人啊,专挑人心窝子扎。
赵昱疾步往外走。
出了宫门,子舒见他脸色恢复了平静,才小心地道:“侯爷,属下去给侯夫人送汤药和婢女。”
赵昱淡淡道:“去吧。”
子舒点头,唉,无论侯夫人如何,侯爷还是记挂
() 着侯夫人的。
李蘅和刘雅箐在瓦市玩耍了大半日(),才各自归了家。她与春妍说着话㈧[()]㈧『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笑着跨过梁国公的门槛。
“侯夫人,您回来了。”
子舒等在门内,瞧见她连忙上前行礼。
李蘅瞧见子舒,便想起赵昱来,连带着对子舒也没什么笑脸,径直问:“你来有事?”
“是。”子舒赔笑道:“属下是奉侯爷之命,来给您送汤药的。另外还带了一个婢女来给您,煎药的事情,您可以交给她。”
他飞快地看了看李蘅的脸色,嗐,侯夫人还生着气呢。从前无论跟侯爷如何,侯夫人对他总还是有几l分笑脸的。今日似乎都懒得看他了。
“不必了。”李蘅看都没看他身后跟着的婢女一眼:“我身子已然痊愈,不吃汤药了,往后不用送来。”
她说完便走。
“侯夫人……”子舒往前跟了两步劝道:“您……身子最要紧,还是将汤药吃了吧,您不能惩罚自己啊……”
“你回去吧,别来了。”李蘅回头和他说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子舒没有什么错,也是为她考虑,她对子舒的脸色和缓了些。
子舒一脸惆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转身有些丧气地带着那个婢女往回走。他这回去,怎么跟侯爷交差啊?
“子舒。”
子舒才往前走了几l步,就听李蘅唤他,他不由欣喜地回头:“侯夫人,您有何吩咐?”
侯夫人莫非是听了他的劝,想通了,要吃汤药了?
“我这府上……”李蘅左右看了看:“是不是还有你们武安侯府的人?”
子舒愣了一下问:“侯夫人是说,保护您的人吗?”
“嗯。”李蘅点头。
“有。”子舒忙着给自家主子说好话:“是侯爷特意安排的,侯爷担心您……”
侯夫人问到了,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得卖力一些,将他家侯爷那些默默地付出都告诉侯夫人。说不准侯夫人就感动了呢?
“我不用他担心。”李蘅打断他的话,左右环顾道:“你把你们府上的人都带走吧,我不需要了。另外,帮我给你家侯爷带个口信,让他得空来一趟,或者是直接和我去一趟京兆衙门,将和离的事情办了,别再耽搁我。”
子舒低头听着,不敢开口。侯夫人这次这么生气吗?可是,在宫里反而是侯爷被侯夫人气得不轻啊。他一时有些摸不清,想不明白。
“子舒。”李蘅看他不说话,又喊他。
子舒忙抬头:“侯夫人。”
“你会转告他的吧?”李蘅澄澈的眸子微微睁大,很认真地看着他。
子舒只好点头:“是,属下会如实转达侯爷。”
“去吧。”李蘅朝他一笑,转身去了。
子舒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挠挠头往回去了。这次,他可帮不了侯爷什么了。
*
清尘院。
赵昱用过晚饭,在院子当
() 间,将一杆长枪舞得密不透风。
子雅在旁边拍手叫好。
子舒进来,瞧见子雅没心没肺的样子,又忍不住叹气。
“你回来了。()”子雅看到他,笑着和他打招呼。
赵昱听到声音,停住了手里的长枪,走上前去。
“帕子。?()?『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子舒连忙示意子雅。
子雅反应了一下,才到廊下地上将放着帕子的托盘端上前来:“侯爷。”
赵昱取过一方帕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状似无意地询问子舒:“她吃药了?”
子舒为难地低下头:“没,没吃。”
赵昱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为何不吃?”
“侯夫人说,她痊愈了,不需要吃汤药了。”子舒如实道:“还有那个婢女,侯夫人也没收。”
他说着,指了指门口又跟着他回来的婢女。
赵昱瞥了一眼院门处,眉心微皱。
子舒顿了顿又道:“侯爷,侯夫人还说,让您把放在他身边的人都调回来,她不需要您的保护了。”
“不必理会她。”赵昱抿了抿唇瓣。
子舒看了看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赵昱瞥了他一眼:“直说便是。”
“是。”子舒低下头:“侯夫人说,让侯爷得空去一趟梁国公府,或者是叫她一起去京兆衙门,将和离的事情办一下……”
他声音低了下去。
虽然说,这不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羞愧,他没能帮上侯爷。
侯爷不说他也知道,侯爷舍不得放手。要不然,侯夫人这样对待侯爷,侯爷应当早就在和离书上签字了。但侯爷偏偏不肯。
侯爷的心思已经很明了了。
赵昱听罢了,将手里的帕子摔在了子雅手里的托盘上,一言不发地进书房去了。
她那张嘴,最会说伤人的话!
子雅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问:“子舒,侯夫人真这么说的?”
“你问的什么话?”子舒皱起眉头:“我难道还会在侯爷面前胡编乱造?”
“侯爷已经对侯夫人很好了,侯夫人到底怎么想的……”子雅向着自家主子,忍不住嘀咕。
“你这张嘴又忍不住了。”子舒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侯夫人是你能在背后置喙的?”
“我这不是盼着他们好吗?”子雅捂着脑袋辩驳。
“子舒。”
赵昱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侯爷叫我了,等会儿收拾你。”子舒推开子雅,快步进了书房:“侯爷。”
赵昱靠在书案前的椅背上,神色不明:“她出门做什么去了?”
子舒道:“侯夫人下午只和益阳长公主在瓦市玩了半日,其余没有什么。”
赵昱眸色沉沉落在面前的书册上,沉默了片刻才道:“去请于学斗来。”
他攥了攥拳头又松开。
李蘅才和他吵过,又去了瓦市。她就是半点也不肯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是。”子舒应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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