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二十年七月前的一天,永和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侍女新泡了一壶碧螺春,灌进乳鼎,瞬时清香溢满茶室,这是贤妃珍藏拿来待客的好茶,没等来圣人和太后,却等来了拾翠殿的淑妃。她捧着黑漆描金盘步入室内,脚步很轻,绕过花鸟砚屏,看到紫色绢纱后的圆凳上坐着一位婀娜美人,肤白胜雪,乌发堆云,双环望仙髻高耸,珠翠满头,着蜀绣粉衫,正垂头低啜,丝帕掩面。侍女见此看了一眼对面彩瓷宝座上的贤妃,她摆摆手,腕间晶莹的翡翠手镯滑至小臂,侍女于是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贤妃的年纪比圣人还要大一些,刚过四十,育有一子,眉目清淡,十分面善,静静地望着你时如一尊菩萨像,她留着半长的指甲,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团扇上的流苏穗,耐心等待淑妃渐渐平复下来。
“姐姐,我真是命苦……入宫十几年,没有一儿半女,于三殿下也没什么助力,那孩子天天往慈宁宫跑,跟我也不亲……”
贤妃叹口气,无奈道:“这如何能怪旁人,谁让你之前不愿拉下脸面多陪陪三殿下呢,他自小养在太后娘娘膝下,与娘娘亲密也是正常。”
“这……”淑妃满脸悔意,吞吞吐吐道,“臣妾当时太年轻,刚开始侍奉圣人,想着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竟不知不觉怠慢了三殿下……可我近年百般示好,三殿下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臣妾愚钝,二殿下势如破竹,现下如同半君,才惊觉为时已晚。”
“二殿下天资高,早几年圣人就赞他卓尔独行,不可多得,虽他生母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但圣人早就托裴若愚亲自教导,裴若愚是谁啊,两朝元老,在尚书省多有人脉,二殿下如虎添翼,当然一飞冲天了。”
“可二殿下毕竟无母族鼎力相助,终究是弱了些……”
贤妃不甚在意地摇摇扇子,温热的手握住淑妃的胳膊,她不爱香薰,屋内充满自然的果香,冰鉴威力猛,窗纸透进来的阳光都染上一丝寒意,她声音如常,说道:“妹妹糊涂啊,你难道忘了,圣人入主东宫时,琅玡王氏早已江河日下,他对内没有废太子受先帝宠爱,对外没有母族支持,招贤纳士,收揽人心,殚精竭虑,步步艰难,这么多年了,你是他的枕边人,不知圣人看重什么?”
淑妃停止哭泣,贤妃长长的指甲掐在手臂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头微颤,眼珠转向贤妃离得极近的脸,哑声问:“什么?”
“时机一到,人定胜天。”贤妃在她耳边吐出几个字,瞥了瞥她眼底的红血丝,放开了手,重新坐回宝座,扬声让候在门外的侍女进来奉茶,夏日炎热,碧螺春就要喝凉的,她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无声轻笑。
金陵极盛,城内河流贯之,四通发达,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因此衍生出数不清的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宽敞平整的街道两旁屋宇星罗棋布,夜晚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繁华非常。与京都严格规划的坊市制度不同,金陵的城市布局根据地形而变化,随处可见挑担赶路的小贩和送货的牛马车驾,忙碌、各司其职、生机勃勃。
船停至金陵码头,便马上有一大摞从京都送来的公文书信呈上来,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李昀需要先处理一些紧急的公事,不忍心让崔至臻拘在船舱等他,便叫她带着人下去逛逛,他稍后就来。崔至臻带着春桃漫无目的地闲逛,没有去离码头太远的地方,沿着路边一家家卖女儿家小玩意儿的摊铺看过去,碰见喜欢的就让身后跟随的侍卫付钱,一路下来收获不少。
从熟食店走出来,崔至臻手里多了一包油纸装的肉脯,在春桃不赞同的目光下用竹签将油润辛辣的肉脯挑起来送进嘴里,她讨好地笑笑:“他不是还没来嘛……”
行至街道转角处,毫不起眼的旧墙下坐着一年迈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身形佝偻,穿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袍,面前支一个小摊,上面摆着卜用龟、筮用策、龟卜和筮占,还有一本卦书,京都城内也常有人做算卦生意,大多是下山的道士,妇人倒很少见。
看她穿得破破烂烂,想来是迫于生计,不得不以占卜来养家糊口,崔至臻心生恻隐,路过时看了她好几眼,直到那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与崔至臻对视,笑了笑,苍老的脸笑起来像皲裂的树皮,崔至臻被吓得辣椒面呛到嗓子里,春桃连忙顺她的后背,咳嗽片刻才算好。
“我瞧小娘子面带喜色,仪表不凡,为您算一卦可好?收费不高,五文一卦。”老妇人开口问道,嗓音粗粝。
崔至臻身穿粉蓝齐胸间裙并藕色窄袖襦衫,夜间风凉,李昀给她加了一件薄纱披帛,多鬟髻上点缀几个宝相花花钿,全身上下皮肉养得精细,尤其是那双无忧的眼睛,必是精心呵护的结果,让人羡慕她的好运。随从人员除了侍女,还有五六个侍卫,一看有来路不明的人主动搭话,皆面露警惕,春桃拉着崔至臻的衣袖,小声耳语:“娘子快走吧,那人太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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