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这么大点的力气,只能被许君赫带着往前走,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你别去,万一皇太孙来打我怎么办?”
“良学,良学。”
她跟在许君赫身后唤,声音小小的,拖着长腔。
许君赫笑了一路,来到后门处敲了两下,门外就响起贺尧的低声,“属下在。”
“去买些热饭来。”许君赫说着,瞟了身边的纪云蘅一眼,又道:“再将皇太孙请来,这里有个胆大的刁民讨厌他,我要向他禀报。”
纪云蘅顿时十分紧张,将许君赫的衣袖卷在了手心里紧紧攥着,凑近门缝对外面的人说:“我没有说。”
“那你下回还敢不敢说皇太孙的坏话了。”许君赫藏着眸中的笑意,佯装严肃地问她。
纪云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说了。”
就那么大点的胆子,稍微一吓,吓死了。
许君赫点了点头,对外面道:“那就暂时别请皇太孙了,你快去快回。”
“……”贺尧应道:“属下遵命。”
两人又往回走,许君赫还说:“下回你再敢说皇太孙的不是,我就把你抓去行宫,让皇上处置你。”
纪云蘅吓得瞪大眼睛,吭哧吭哧道:“皇上会砍我的头吗?”
乐得许君赫笑了半天。
前院乱七八糟,请了郎中灌了药纪老爷才缓缓醒来,一问,皇太孙当真爽约没来,他两眼一翻险些又晕倒。
王惠哭得七荤八素,纪远也急得焦头烂额大发脾气,连抽了几个下人出气。
纪盈盈倒是惦记她的衣裳,趁乱让下人去纪云蘅的小院要回来。
纪家的灯点了半夜,闹腾许久才停歇。
纪云蘅隔日一大早就出门去涟漪楼,见到了苏姨母才发现苏漪在这大半个月里竟瘦了不少,细问之下才知是担忧她所致。
大半个月前她在花船节上与纪云蘅走丢,当场就下破了胆,花了不少银子请人帮忙寻找,但是河岸边的人实在太多,苏漪找到夜深时人全部散去才回涟漪楼。
后派人回纪宅一问,原来纪云蘅已经回到了家中。
隔天她登门想要看一看纪云蘅,结果被王惠以繁忙无暇招待为由给拒之门外。
苏漪回来之后每日都在担忧,但因着这些日子纪家一飞冲天,前去巴结的人实在太多,苏漪无论如何也排不上号了,只能在涟漪楼里干着急。
多日来茶饭不思,她消瘦得很快。
好在纪云蘅在伤痕消失的第一时间就来了,且由于这段时间她的伙食有巨大的改善,因此还长胖了不少。
苏漪将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些遍,见她人还好好的,这才放了心。
两人坐在涟漪楼的二楼小雅间里喝茶闲聊,说起了昨日皇太孙去纪家做客这件事。
“先前你爹恨不得买通整个泠州的散汉将这消息传遍,现在好了,皇太孙说不去就不去,这一巴掌可是把你爹的面子全打碎了,这会儿估计在家里哭闹吧?”苏漪嗑着瓜子,笑话纪昱。
皇太孙爽约,答应了又不去,连个传话的人都不指派,可谓是让纪家丢尽脸面。
可谁又敢指摘他一句?
纪云蘅喝着甜茶,摇头说不知道。
前院的事她都不太了解。
“你爹现在一定怕得要死,估计都忐忑得睡不着觉了。”苏漪说着风凉话。
“为何?”纪云蘅问。
她乐道:“皇太孙若是不想去,一开始就不会应约,但是答应了又没去,就表明纪家,或者是你那弟弟做了什么事让那位殿下不满,这才临时改了主意。所以你爹和你弟弟那些人定是绞尽脑汁开始回想,究竟是哪里开罪了太孙殿下。”
纪云蘅心想,原来得罪皇太孙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幸好她说的那些话,良学答应了不告诉皇太孙。
“来,多喝点。”苏漪见她思考入神,不想让她为这些事费脑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给她添茶。
苏漪倒是猜得一字不差。
自从那日纪家出了大丑之后,整个泠州都是关于纪家的笑话,一时间什么“山鸡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攀龙附凤异想天开”,“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之类的难听话层出不穷,先前那些吹捧的人似乎一下就散了,众人仔细听着风声掌舵。
皇太孙无故爽约之后,照常出去游玩,却没再叫上纪远了。
纪家的美梦还没做完整就破碎,刚才上云朵脚下就落空,从云端坠落。
纪昱和王惠等人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整个纪家笼罩着浓厚的乌云,连着数日,下人们也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
那些难听的话,让纪昱彻夜难眠,不敢踏出门。
一想到那些丢了的面子,他就心如刀割,坐立难安,竟是气病了。
最着急的还是纪远。先前他跟在许君赫身后毕恭毕敬地伺候着,生怕有一点怠慢,恨不得跪下来给他舔鞋,却没想到这莫名其妙地,许君赫的态度就变了。
他没有任何途径能够往许君赫面前递话,只能到处打听,听说他今日去了什么地方游玩然后再赶忙跑过去,只盼能遇上了许君赫之后说上两句话。
或者是给他一个请罪的机会也好,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可是皇太孙的行踪哪里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的,先前那些公子哥见他得皇太孙看重,上赶着来谄媚巴结,以往看不起他的人也放低了身价,便是任他羞辱也笑眯眯的。
现在好了,一朝失势,所有人变了脸,便是他追着人喊,那人也佯装听不见,好不容易喊停了,转过来也是一个蔑视的目光。
纪远享受过被人高高捧着的日子,享受过了权贵带来的醉生梦死,又怎么适应这样被人看不起的日子,为此他心里满是怒火无处宣泄,在家中肆意打骂下人。
仍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甚至去了九灵山脚下,向侍卫们央求,递个话给皇太孙,还被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纪远先前与皇太孙一同赏花时,就坐在主位边上。皇太孙舒展着身子,长臂搭在椅靠上,那拿着酒杯的手距离他仅有几寸的距离。
而今他与皇太孙却像是隔着天堑,任凭怎么努力,连人都见不到一面,更遑论递话给他。
权贵建立了天梯,皇太孙站在最顶端的位置,他可以纵容任何人走上去,也能让人摔下来,不过一句话的事。
纪远这才明白,权力所带来的东西,不仅仅是享乐那么简单。
转眼到了七月份。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是纪云蘅的生辰。
满打满算十八岁。
她高兴至极,提早一天跟许君赫说了今日不会在小院,让他别来。
许君赫听了之后轻哼,说他也有正事要忙,本就没打算来。
纪云蘅换上平日里很少穿的衣裙出门,先是去了薛久的肉铺。
照常记完账之后,薛久收拾了东西,将手上的血腥洗干净,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白玉镯,轻轻放到纪云蘅的桌边。
“佑佑今日生辰,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前两日去了北城区的集市看见这镯子好看,便买来送你当作生辰贺礼。”
纪云蘅满脸惊喜之色,将镯子拿起来一看,不是什么名贵的玉料所制,但做工极其精细,乍一看光滑润白好似只是简简单单的素镯,实则上面雕刻了细细的花纹,似乎是正在盛放的栀子花。
“谢谢薛叔!”纪云蘅很喜欢,往手上试戴,刚好能卡进腕子处。
薛久含笑看着她,眸光柔软,“你喜欢就好。”
纪云蘅与薛久告别之后,转头去了楚晴的豆花店,进门前还十分聪明地将手上的白玉镯给摘了下来。
楚晴先前就在给她编手链,空着手进去,她当场就能带上。
楚晴似乎就在等她,见了她之后先是贺她生辰,又取了小盒子来。
女人到底是比男人讲究些,不像薛久随身就那么揣着玉镯,楚晴是将礼物放在了盒子里包好,边说着希望佑佑日后每一日都健康,边将礼物送出。
纪云蘅开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她编的五色彩绳,当间挂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元宝,元宝旁边坠着几颗金豆豆,极为漂亮。
她立即就让楚晴帮忙给她戴上,举起手摇了摇,几颗金豆豆偶尔会撞上金元宝,发出低低的脆声。
纪云蘅直乐,脸上的笑容没停过,抱着楚晴道谢,又在她店里喝了豆花,这才出发去找苏漪。
到涟漪楼的时候已经快正午。
苏漪早就换好了装束,待纪云蘅来时,她与楼中伙计交代一人,便带着纪云蘅离开了。
纪云蘅十岁那年,第一次偷偷钻出了纪家后院,一路上喊着路人询问,自己走到了涟漪楼。
自那之后,每一年的生辰她都是与苏漪一起过的。
每年的生辰礼她也是竭尽所能地给纪云蘅最好的,只是今年不同往日,她牵着纪云蘅上马车,说生辰礼晚上的时候再给她,现在要带她去个地方。
路上苏漪反复念叨着,“佑佑转眼十八岁了,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纪云蘅扒着窗框往外瞧,走马观花,没将她的话仔细听。
马车停在了泠州极为有名的万花楼前。
这万花楼来历悠久,由几栋圆柱形的大楼环抱在一起组成,其中有听曲唱戏的,有吟诗赏花的,有买卖集市,也有风月之地。
这里坐落在泠州的中央地带,每日都有非常多的人慕名而来,是风流才子们最喜欢的场所。
苏漪带纪云蘅来到了听曲唱戏的倒仙楼。
这地方都是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的干净风雅之地。
“先前有一批舞姬自游阳而来,你听说没?”苏漪牵着她往里走,说道:“游阳人跟咱们不同,他们没有花船节,是以很重视乞巧节,认为这日是神仙赐给凡民好姻缘的日子,女子们便在这日祈祷能够寻得如意郎君,咱们上回在花船节也没能上得船,今日便跟着游阳人沾一沾乞巧喜气,愿你早日得如意夫君。”
“游阳人借了这里的场地与泠州同过乞巧节,会在里面起舞高歌。游阳舞姬乃是大晏一绝,今日你我也来一饱眼福。”苏漪说着,带着纪云蘅走进了倒仙楼。
这倒仙楼表面看上去没什么特殊,实则内有乾坤,刚进门就看见整个楼呈圆柱状,当间有一个宽大的圆柱高台,周围摆了一圈桌椅。
目光往上抬,二楼往上的则是一个个小雅间,从下面看去只能瞧见朱木栅栏,再往里就看不清了,边上还搭了重色的帷帐,若是放下来,雅间里的景象是半点瞧不见的。
二楼是观赏的绝佳位置,只是这大堂里的位置都难买,更别提上头的了。
苏漪带着纪云蘅落座,不多时便有衣着素雅的男子送上了茶点,周围几乎坐满,一时间调笑闲聊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纪云蘅拿了块糕点小口地吃着,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乌黑的眼眸到处转。
忽而她瞥见二楼其中一个雅间的朱木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檀色长衣,长发用红色发带束着,顺着长发垂在肩头。
他的脸上戴了个五彩斑斓的面具,像是凶兽的脸,又像是瑞兽,正反身倚着栏杆,一只手臂压在上面,垂着头往下看。
纪云蘅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觉得眼熟。
像良学。
可是再细看,那张面具又让他充满陌生,而且良学不会穿那么素的衣裳,他每回来衣袍上都是带金丝的。
纪云蘅正出神地想着,视线忽然与那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隔空对视。
眼神一对上,纪云蘅又觉得他熟悉了,方才否认的念头开始动摇,认真地盯着,想寻求他的回应。
但男人眸色平静,便是看见了她也没有半点反应,因此纪云蘅又觉得他不是,若是良学的话,一定会跟她打招呼的。
纪云蘅想着,将仰起的头低下来,又捻了一块糕点吃,再抬头的时候,戴着面具的人已经不见了。
二楼雅间里,有人敲门,许君赫自挑空的阳台走进来,随手勾了下边上的帷帐,低了低头进了房内。
他一边摘了脸上的面具一边道:“进。”
“殿下,纪家二公子带来了。”
殷琅缓步走进来,身后正跟着纪远。
许君赫在柔软的窄榻处落座,随手拿起面前的酒壶,往杯中倒着,声音轻慢,“远公子,几日不见,瞧着气色又好了许多。”
这属实睁眼说瞎话,纪远这些日子快被折磨疯了,一面被人轻视鄙弃,一面绞尽脑汁寻找与许君赫搭上话的机会,整宿整宿睡不着,因此消瘦了许多,精神也极差。
所以接到皇太孙的人请他来万花楼的时候,他恨不得把马屁股都抽烂,几乎飞过来。
纪远踏进门的时候就隐约意识到,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皇太孙喜欢跟谁玩,讨厌谁出现在眼前,都是随性而为。
纪远深知自己这样的末微身份,想向皇太孙讨个理由那是绝对不可能之事,为今只有讨好他,顺着他的心意,或许还有可能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一同游玩。
这十日他几乎跑断腿,面子尽数丢光,仍无法见到皇太孙一面,他知道究竟有多难。
若错过了今日,日后怕是再无机会能与皇太孙说上话了。
纪家的荣辱在此一举。
纪远赶忙走过去,跪在桌前,小心翼翼道:“殿下,让小人来给你斟酒吧,这十余日没能在殿下跟前伺候,小人难受得很。”
许君赫放下酒壶,一抬脸,俊美的眉眼俱是笑,“你又不是太监,作何要在我跟前伺候?”
殷琅慢步走过来,将酒壶提起,温声道:“远公子请坐,还是让奴才来吧。”
纪远的脸窘迫得一阵红,说:“小人不敢逾矩,就这样坐着吧。”
许君赫握住他的胳膊,缓缓往座上拉,语气倒是轻松随意,“今日我来只为寻欢作乐,不想让旁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想找个合得来的朋友一同喝喝酒,赏看美人,再尽兴而归。远公子应当不会扫我的兴,对吧?”
纪远听着,紧忙顺着这力道起身坐在了窄榻上,应声道:“是是是,殿下能找小人来,是赏了小人天大的脸面,小人定会陪殿下喝到尽兴。”
“这就对了。”许君赫往后一靠,吩咐殷琅,“倒酒。”
虽是白日,阳光高照,可阳台处的帷帐被落了下来,层层叠叠的重色遮了光,雅间里只有几盏暖色的灯照明。
光落在许君赫的面上,晦暗不明。
他面上的笑不全然是笑,或许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细细看去,会在不经意间窥得一二分算计。
只是纪远这会儿紧张又害怕,出了一身的汗,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讨许君赫欢心,再重回十多日前的风光,完全没察觉那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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