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父子纷争,拳脚相向并没有将矛盾激化,朝堂禁宫风平浪静,又或者只是表面的平静。
赵璟如常上朝理政,下朝后崔良春领着御医来给赵璟换药。
他沾了年轻修武的光,只发热一晚,几副外敷内服的药下去,倒是不影响日常活动。
崔良春是城破当日被困在宫里的老内官,被赵璟顺手救了,才发现他是前朝文泰帝身边伺候书墨的秉笔太监,便将他留在身边,主理东宫庶务。
他很心疼赵璟,一边往炉里添炭,一边苦口婆心地劝:“殿下该爱惜身体,不要仗着年轻不拿着当回事,等到老了会受罪的。”
赵璟刚翻开从韶关送来的军事邸报,萧琅的话总在他脑子打旋,看不进去邸报,索性合上,问崔良春:“你从前是文泰帝身边的人,可见过萧姑娘?”
崔春良颔首:“有过几回照面。”
当年的文泰帝残暴乖戾,忌讳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内侍和宫女来往本就不多,又刻意避嫌,只在奉茶添墨时有过几回擦肩而过。
赵璟问:“那她后来为什么去了东宫?”
这一桩事崔春良只知道个大概,文泰帝下令杖责,内侍通风报信,当时还是太子的明德帝仗义相救。
赵璟追问他知不知道鱼郦为什么被杖责。
崔春良说不知:“萧姑娘就在东宫里住着,殿下为什么不自己问她?”
赵璟不说话了。
他不是不想知道鱼郦这五年是如何过来的,不是不想问,而是一旦问了,这里头总有一个永远也绕不开的人。
崔春良觉察出赵璟的低落,将话题岔开:“不过后来姑娘去东宫当差,奴有幸倒是又见过几回。”
鱼郦在东宫做了一段时间的“烧火丫头”,很快就被明德帝指派去照顾他的独子,当时的扶皖郡王李雍明。
当年的李雍明才六七岁的年纪,文武皆已开蒙,文有龙图阁学士授书,武有皇城司中郎将,而明德帝空闲时也会亲自指点。
当时崔春良奉命往东宫送一份要紧的奏报,刚进阆苑,便听见孩子的欢笑声传出来,他站在游廊看去,见李雍明一直练的剑到了鱼郦的手里,明德帝亲自为她摆弄出剑的角度,而那孩子则坐在廊檐下,十分捧场地鼓掌:“萧姐姐好棒。”
崔春良之所以对这个场面记忆尤新,是因为那日明德帝很高兴,留他说了会儿话,还赏了他一小碟玫瑰瓤酥卷。
“习武?”赵璟皱眉,他从未听鱼郦说起过,也从未见过她在他面前施展什么武艺。
明德帝还做蜀王时,就是剑术顶尖的高手,若这五年里鱼郦一直得明德帝亲自指教,那她的武艺应是相当不俗的。
赵璟只觉心头压下沉重峦石,密得透不过气。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边,时至隆冬,飘起了细碎的霰雪,如筛盐在地上铺了白白薄薄的一层。
红梅初绽,如火般灿烂明艳的红,在风雪中舒展婆娑枝影。
赵璟想起在都亭驿做质子的时候,每当这种风雪天,鱼郦就会给他送一只羊肉锅子,棒骨细细熬就的高汤,羊肉片得比纸还薄,还有精心调制出来的莳萝与茴香蘸料。
那时的他们什么都没有,连自由都没有,却过得那么温暖心安,对未来充满憧憬。如今大权在握,得享尊荣,却反倒把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赵璟深思良久,最终决定还是不问了。过去的就该彻底消失,他们都要往前看,他会把他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都捧给鱼郦,让她母仪天下,永远高高在上。
明德帝能给的,他也能给;明德帝给不了她的,他照样能给。
想通了这一层,他长长呼气,外殿宫女进来,凑到崔春良耳边低语几句,崔春良冲赵璟禀道:“殿下,昨夜浣衣局有几个老嬷嬷跑到东华门外烧纸,内侍省捉了严加审讯,才审出来昨日是前朝雍明太子的生忌,那几个老嬷嬷是从前伺候过雍明太子的。”
赵玮率魏军攻进来后,曾命人大肆血洗宫闱,而这几个老嬷嬷之所以能幸免于难,还是因为她们带着雍明太子藏进了冷宫。
李雍明年纪虽小,但秉性刚烈。惊闻父皇薨逝的噩耗,紧跟着服毒殉国。
他用得是牵机,毒性剧烈,死前痛苦无比,导致面目扭曲。这几个老嬷嬷听闻越王赵玮血洗内宫,生怕李雍明的尸身被辱,便带着他的尸体躲藏在冷宫半月,逢上天气转热,尸体腐烂,等把人拉出来的时候,几乎容颜全毁,只能通过年龄身形和衣物来判断他的身份。
当初,乾祐帝还让鱼郦去认过尸。
赵璟突然想到一件事,当初他率军入宫时是在紫宸殿发现的鱼郦,那么在赵玮先到他还没到的半个多月里,她都去哪儿了。
崔春良兀自喟叹:“殿下,那几位老嬷嬷年事已高,被内侍省用了刑,怕……”
赵璟皱眉:“谁让他们用刑的?”
“是皇后。内侍省向紫宸殿禀奏了这件事,恰逢上皇后心情不爽落,没有细问,只说用刑。”
赵璟脸上闪过厌烦之色,吩咐:“把她们放了,给她们找御医看看。”
他思忖再三,想写几道批示,一抬头,见鱼郦站在窗边,也不知听了多久。
赵璟惊惶万分,把她拉进来,“怎得来了也不出声。”
鱼郦脸上敷着精致艳丽的妆容,额间贴上蓝色优昙花甸,饰以珍珠,将一张花朵般白嫩美艳的脸勾勒得莹光四射。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幽黑深邃,像无边无底的万仞深渊。
赵璟嘘寒问暖,她那眼珠才像木偶似的僵硬转了几下,“我做噩梦了,醒来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想来看看你。”
崔春良道:“伺候姑娘的宫人不尽心,奴这就去罚。”
鱼郦摇头:“是我不想她们老在跟前晃,才把她们都支派出去。”
赵璟说:“让青栀来伺候你。”
鱼郦仍旧摇头:“上回回家,见祖母身边只有一个善玉姑姑还算尽心,这些年她老得厉害,父亲母亲又对她不尽心。祖母说在金陵住久了有些腻,想回兰陵老家,我想让青栀跟她一起回去,姑娘大了,该找婆家了。”
见她说话条缕清晰,与平常并无二致,赵璟才稍稍安心,道都听她的。
鱼郦住在东宫的日子里,并不跟外面接触,也不跟宫人多言。白天赵璟去上朝,她就自己关起门来睡觉,要多省心有多省心。
白天睡多了,晚上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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