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芜州城。
城外风饕雪虐,天地萧索,刚刚抢收后的田野里覆满积雪,一片冻土。
眼看着今年天生异象,误了农时,还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百姓们皆是人心惶惶。
好在,朝廷颁布了数道赈灾旨意,命霍大将军亲自带兵押送炭火等等御寒物资,送往沿海附近几个最冷的州府。
而且去年朝廷的船队从海上运回了一种叫木棉的东西,一位女官发现木棉可经过纺织制成御寒衣物,女皇便下令在偏远边疆试种。
如今正是用此物之时,女皇临时成立了织造司,召集大量绣娘织女,加班加点赶制,以应对大越朝的异样寒潮。
灵瑟坐在芜州城墙上发呆时,织造司派来的一位女官站在集市高台上,对着底下排队的百姓们重复:
“……诸位按序列队,莫要推搡,持民户户籍、役籍、市籍……皆可低价购得棉衣棉被,若家中有善女红的女子,可到芜州城北织造司参加考校,若得聘用,可在月给之外领棉衣一件……”
城中百姓们闻言议论纷纷。
有人动了歪心思,想让自家妻子女儿L去织造司,领回的棉衣就能给家里男丁穿,能省下不少钱。
城墙上寒风呼啸,灵瑟晃荡着双腿,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裙裳,然而那裙裳是以玄蚕丝织成的法衣,不仅寒暑不侵,还在阳光下泛着华彩流离的光。
相较之下,底下那群人哄抢的棉衣既臃肿,又难看,灵瑟瞧了半天,只觉得那棉衣送她她都不会碰一下。
“神女。”
有须弥仙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侧,对她道:
“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肃清芜州城。”
灵瑟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托着腮,视线落在下方围着高台的几个女子的身影上。
是她们。
之前守芜州城时遇见的那几个妇兵。
“……要是能聘上,织造司包不包吃住啊?”
女官微笑道:“地方有些挤,虽有炭火,不过我们织造司的司主说了,要住在织造司,棉衣就得压在司内,只能自己穿,不能送人。”
打听的女子愣了一下,旋即笑着点头:“不送人!就是不想给人才来的!”
如今天下太平,大多数妇兵都放归了,之前还能在家种地,现在连地都被冻了,要是再不给自己攒点身家,恐怕只有被夫婿冻死的下场。
“诶?”
有个妇人不经意抬头一看,恰好瞧见了在城墙上的灵瑟。
“那个不是……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贵人吗?”
灵瑟身旁的仙人又问了一遍:“神女,要下令让他们动手吗?”
“等等。”
灵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已落在了她们面前。
几个妇人被灵瑟这翩然身姿惊住,不自觉露出了又是惊艳,又是担忧的神色。
“仙子你……
不冷吗?”
“瞎说什么,”其中一个体胖的妇人嗔道,“人家仙子是修仙法的,人家哪像我们一样怕冷?”
对方半信半疑,她年岁不小,家里有个十岁的女儿L,见灵瑟在这冰天雪地里只穿了几层薄薄的布,纵然知道灵瑟不是寻常凡人,可她瞧着也眉头紧皱。
“这穿得实在太少了……这胳膊,这脖子,这腿……真冻不坏啊?”
“你懂什么!”
另一个妇人满眼热切地望着灵瑟:
“仙子一定是来解决这场寒潮的吧?我就知道,这天上的神仙都瞧着人间呢……老天保佑,看来这鬼天气不会持续太久了,春种还来得及,我刚同夫家和离,若这天再不暖和起来,明年我和爹娘可就都得饿死了。”
“我看织造司比种地更能挣钱!这棉衣多稀罕啊,就算没有这寒潮,今后大家有钱了,冬天谁不穿棉衣?”
“我家囡囡最怕冷了,要是我能进织造司,挣了钱,也给我家囡囡买一身棉衣,买一筐炭,以后年年冬天都不怕冻了……”
灵瑟听着这些妇人的对话,看着她们脸上满溢出的希冀,一时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她们。
母亲与父亲即将毁灭这方天地,铸造一个新桃源。
在那个新桃源里,没有人会受冻挨饿,女子也更不用害怕男子同她们争夺物资,因为这人间界的权柄和资源都会掌握在她们手中。
只是,她们看不到了。
母亲说,这世上的女子已被男子污染,内里腐朽不堪,如若将她们也带去新人间,只会重蹈覆辙。
必须将她们一起埋葬在这个旧时代,才能迎来一个真正全新的人间界。
“既然这样,这棉衣还是给仙子吧。”
那个担心灵瑟冻着的妇人将棉衣塞给了灵瑟。
还没等灵瑟开口,那妇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用棉衣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之前还轻盈俏丽的少女,此刻裹在臃肿的棉衣里,只露出一双灵动漂亮的眸子,那妇人乐呵呵笑道:
“仙子是来拯救我们的,可不能冻着,反正有仙子在,这寒冬也要结束了,等今年赚了钱,明年我再给自己买就行。”
明明一个念头就能将身上那件丑得要命的棉衣丢开,但灵瑟愣了许久,都没有动作。
恰在此时。
【灵瑟。】
脑海中响起母亲的传音,灵瑟如被一盆冷水泼醒般打了个哆嗦。
“娘亲……”
【立刻返回不知火山。】
灵瑟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母亲是催她加快速度肃清人间城池呢。
“神女?”
城墙上的须弥仙人见她飞身离开,忙叫住她:“神女这是要去哪里?芜州城这边若不加紧些,万一被上清仙人察觉……”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动!”
下完这个命令,压在灵瑟心口的那块石头似乎轻了几分。
灵
瑟又问母亲:
“我立刻去,不过为什么突然叫我去不知火山?出什么事了吗?”
那一头的灵胥沉默片刻,语调森冷道:
【阻止赤水濯缨……她想剖心。】
剖……剖什么?
-
就在灵瑟朝不知火山全速赶来的同时,此刻的谢策玄也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行。”
他将已经要递出去的短刀蓦然收回,拧眉紧盯着濯缨。
“开什么玩笑!不准剖!”
叶时韫更是满脸紧张:“是啊!濯缨你什么时候这么……这么……”
虽然她同濯缨关系好,但她还是想说,濯缨平日可不是这么迂腐,这么讲究骨气而不管自己死活的人啊!
“就算这半颗心是她给你的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是给你的,是你母亲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你活下来才给你的,濯缨,你岂可辜负你母亲的用心良苦!”
此刻远在娲皇宫的灵胥也紧盯着那道雪衣身影。
赤水濯缨不是个一时意气就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人,方才那道金光,与息壤——更大胆一些,又或许是娲皇留存在息壤内的一缕意识有关。
所以赤水濯缨才会下定决心剖心。
但息壤能给她什么?
灵胥能想到最多的,也不过就是给她补一颗寻常人族的心脏,这部分息壤留在这里的使命就是封印不知火山,不可能再分出一部分给赤水濯缨。
她宁可要一颗普通的人族之心,也不要一个能给她带来诸多便利,令她拥有上古血脉的息壤之心?
而且,这可是剖心之痛!
就算她是仙人,也非金刚不破之身,哪里是这么容易能扛下来的?
灵胥望着少女那张淡如白芍的面庞,看着她弱质芊芊的身姿,难以想象,这副脆弱的凡人皮囊之下,藏着怎样宁折不屈的骨头。
【赤水濯缨,莫要一时意气……】
濯缨的手仍维持着讨要短刀的动作,目光落在那团黑影上。
“那你告诉我,你方才说,对付上清天宫有更简单的办法,那是什么意思?”
灵胥抿紧了唇。
【你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说出一个关乎大局的秘密,你自己不觉得……】
噗嗤——
濯缨握住一截幻化而出的灵箭,反手干脆利落地刺入自己心口。
速度之快,莫说灵胥,就连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灵胥攥紧了扶手。
她竟……竟真的对自己吓得了如此狠手!
回过神来的伏曜和叶时韫不做他念,立刻向濯缨灌入源源不断的仙力,以弥补她此刻迅速流失的体力与仙力。
但即便如此,疼痛却不会消失。
停云瞠目结舌地看着身形摇晃而半跪在地的少女,她的额头浸满汗珠,唇色已不见半点血色,但那截纤细手腕,却将箭头再往下划了一分。
【赤水濯缨!】
一直从容不迫的女君拔高了嗓音,语调里透着难掩的怒意。
濯缨却扬起苍白的脸,笑了笑:
“女君……为何动怒?霸占着你半颗心的敌人,心甘情愿地……将这半颗心物归原主……女君,这是在气什么?是气不能再拿你赐心给我的恩情掌控我了吗?”
【即便你换了这颗心,也还不了我给你的命,赤水濯缨,只要你活着,你便是承了我的恩情,早知如此,当初拿那半颗心喂狗也好过……】
“不必着急,你待会儿L拿去喂狗,也来得及。”
手指因为剧痛而发颤,然而濯缨仍咬紧齿关,甚至还能讥讽对方:
“承了恩情……又如何?你真当我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好人吗?这世间事,原也不是……不是什么都能对得住的……”
这一番话激得灵胥胸口起伏,怒气烧灼,简直恨不得亲自前往不知火山,将这个倔得要命的少女带回娲皇宫关起来。
喷涌而出的鲜血淌了一地,刺得一旁的停云指尖都在发颤。
……她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够了,还不停手吗!你不过是想要用一出苦肉计引我倒戈,赤水濯缨,你当我是在害你吗!枉我以为你多智善谋,你竟分不清什么是阳关大道,什么是无底深渊!】
隐没与黑暗中的黑影忽大忽小,如灵胥此刻情绪起伏。
濯缨望着她答:
“……你来晚了,你若先于上清天宫之前找到我,或许……我会顺从你的想法,成为第二个灵瑟……但是,你来得太晚了……”
从前的那个赤水濯缨,为了生存可以抛弃自我,屈从他人。
但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为自己而活是什么样的滋味,就像放出笼中的鸟,已经知道外面的天地广阔,哪怕危机四伏,又怎会回到笼中,接受旁人的安排与掌控?
不自由。
毋宁死。
停云望着少女那双锐意无匹的眼眸,愕然失语。
而此刻,站在不远处的谢策玄也终于迈开了脚步。
他在已经痛得连呼吸都需要极大力气的濯缨面前站定,散去她手中过钝的箭矢。
“——痛就咬住我肩膀,我受得住。”
他嗓音沉而轻,还没等濯缨回答,就见谢策玄俯跪在濯缨面前,将一枚护心符打入她心口,寒光闪过的同时,一股足矣摧毁这世间最坚强之人的痛楚席卷而来。
指尖紧缩,掐入少年手臂之中。
牙齿更是因疼痛而发颤,怕濯缨痛得咬断舌头的谢策玄直接扣住她后脑将她按在肩上,在剧痛袭来的一瞬间,濯缨下意识咬住了他的肩头,将呼痛声生生压回了喉咙里。
结界上方,刚刚赶来的灵瑟,见到的便是谢策玄用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捧出少女心脏的一幕。
“还给你。”
谢策玄随手将它丢弃一旁,森然眸光中寒气四溢。
“她不
欠你任何东西(),你也再不能威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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