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烈了,刮到肌肤上有割裂的辣感。
又一栋教学楼彻底熄灭。
季见予脸上少了一道光源,薄唇抿成锋利的纸缘,轻笑一声:“别人加你微信要看你怎么卖骚勾引男人,骂你小女婊砸呢,还觉得自己多受欢迎。”
“小心照片被人卖到那种网站。”
苏冷喉咙漫出胀感用同样低沉的嗓音和他对话:“总比被你卖了强。”
季见予修眉紧蹙,黑色眼睛看不见底,咬牙警告她:“苏冷,你别不识好歹。”
苏冷脑子早乱了,以为自己在平地,无意识后退一步,被他眼疾手快揪住衣肩一小块衣服,整个人被扔上他原本站着的那级台阶。
“啊!”
火光电石间,求生本能让苏冷死死抓住他衣摆,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猫,窝在他手臂内侧。
季见予被她那声钪嗓刺得耳膜发痛,她是真有力量,很久之前他就领教过,绝对下得去狠手。
如果她滚下去了,他也势必是要被她拖下去的。
季见予轻吁口气,闭了闭眼,冷冷开口:“我加你,是想和你说一下同学聚会的事。”
“啊?”
“他们都说在qq上找不到你,问我有没有你微信。”季见予丢她一记嫌弃眼神,把手拿开了。
苏冷很认真地反驳:“不可能,我qq一直用着。”
“是吗?”
“我昨天还刷到你给丹点赞了……”
被短暂盖暖过的皮肤更敏感,远处操场隐约传来夜跑人欢脱的脚步声。
苏冷受不了他存疑的眼神,太凌厉,可她还是很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最后,季见予摸了摸鼻尖,他手指又细又长,不留指甲,甲床是很健康的粉,苏冷看得眼睛有些花。
“我微信qq同名。”季见予说。
“我给你qq备注全名,不知道你网名是什么。”
“哦,我还以为你早给我删了。”
苏冷打了个喷嚏,忽然想到尖尖怎么还不出来。
“同学聚会怎么了?”
季见予没有当面解释的耐心,“时间没定,既然你qq还在用,我让他们qq找你。”
他没再坚持要她同意微信申请,苏冷松了口气,不过一瞬,就又走神了。
两人再无话,沉默了一阵。教学楼走出来个瘦瘦的影子,都回头看了一眼,苏冷急忙迎上去:
“尖尖!”
“你哭了?”
李尤尖抬头看到季见予,惊慌低头,什么也不肯说。
季见予淡淡收回目光,自顾靠在墙上,什么也不做但姿态闲散,并不尴尬。
“我们边走边说。”苏冷第一次挽李尤尖的手。小学之后,她没有主动挽人家的习惯。
走了两步,注意到季见予还在,回头看了一眼。
季见予也在看她,面无表情。很奇怪,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也毫无孤独感。
要扭头时,苏冷看到了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江橙。
老陈找李尤尖并不是要骂她下午和苏冷说小话又要换宿舍,而是通知到她的贫困贷款材料有问题,需要重新整理上交。
李尤尖声音都哭哑了,“重新弄一份真的很麻烦,还要回镇里盖章,可是我没车费也没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问题,明明初中开始我每年都是这样弄的,交上去之前也检查过很多遍……”
其实李尤尖没这么脆弱,她从小到大吃过太多因为穷带来的苦难。来到城里最好的高中,她知道自己突兀、卑微、渺小,时刻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容易害羞、无措、生怯、恐惧……可她没真正流过泪。
但被现实压垮,往往就在一瞬间。
没钱是根本问题,如果助学贷款申请不下来,她无论如何都是付不起学费的。
她甚至开始想,只开启了两天的高中生活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了。
到跑道中央的时候,李尤尖崩溃了,完全走不下去,蹲下来伏在膝盖那里哭。
苏冷没经历过这种事,小初是义务教育,而且她的学校是贵族学校,身边朋友非富即贵,即使校服费、材料费、活动费是天价,也不会有人为此崩溃。
她甚至分不清助学金和助学贷款的概念。
呆呆站在第三跑道上,居高临下地看李尤尖哭缩成一团。
斜后方传来声嘹亮口哨,两三个男生慢悠悠走,不忘做投篮动作,像有多动症一样碍眼。
“才开学第二天,谁家穷鬼在跑道上哭啊,挡人跑步了知不知道!”
他们刚才话题进行到一周生活费的问题,有家长只给充一周的饭卡、澡卡、水卡——反正封闭学校,也不会产生其他开销,结果昨天男寝楼下有人蹲着哭,说自己穷死了,想吃个鸡腿都得掰着手指头算支出。
沉浸悲伤的李尤尖张皇抬头,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她哭到头昏,懵懵懂懂的,胡乱说了几句“对不起”,以为自己真碍到了夜跑的同学。
也被那个“穷”字,精准穿心。
那几个男生发出一串爆笑,等看清楚人,眼睛一亮。
哎这不苏冷吗,半夜男寝熄灯后打赌——等苏冷和杨易杰分手了,他们谁第一个去踢苏冷这个铁板。
有人说,苏冷看是白富美,实际上从初中开始就私生活糜乱,早就是黑木耳了。
她同桌李尤尖也不差,长得美、没脾气,镇上来的没见过世面,男组长去收作业她都脸红。
这么一看,苏冷旁边那个瘦薄发颤的身影,可能是李尤尖?
少年神经更狂动,觉得是班上女同学,调侃两句更没什么了。
苏冷淡淡出声,“狗就别在跑道上晃了,挡人视野了知不知道。”
谈时边动作微顿,还是一句话没说,睃了眼不知不觉成为跑道中心的两个女孩——一个实在傲气,骨子里的绚烂是外放且张扬的;一个是平淡的耀眼,脸和身段都足够魅惑人心,在卑怯皮囊之下。
李尤尖哭瞎的眼睛渐渐找回些清明,看到原本散落跑道的人都聚拢过来,竟像黑云压城,急忙拽住苏冷衣袖。
“你他妈骂谁狗呢!”
谈时边身边那个男生,谢松同桌,叫什么来着。苏冷毫不在意。“谁叫我骂谁呗。”
女生吵架,最容易跳脚,扯头发才是她们的擅长领域。可苏冷骂人,是那种细细嗓音,媚眼如丝,手指头都不带动一下就能撩火。
“苏冷,算了。”李尤尖冷得嘴唇发紫,抖却是因为害怕。她来学校,是单纯学习的,除了教室、食堂、阅览室、宿舍,哪里都没去过,这些场面对她来说,是那种很遥远但又盘踞心头不散的黑雨。
来大城市上学前,早早就退学的阿芳挺个大肚子提醒她:小心校园暴力。
她涩涩笑了:我又不招惹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暴力我。
阿芳不屑一笑,说——暴力没有理由的,暴力也不仅仅是动手打人。
这就是暴力吗?
他们都是班上同学,知道她很穷所以故意嘲笑她,一猜就知道她是为了钱才蹲在跑道上哭。
李尤尖惶然抬头,触到一双漫不经心的笑眼,心上长毛,眼泪如雨,咸苦味道直接滴到嘴巴里。
“就你这种人,还当班长。”苏冷上句话扫射完,语气骤然变冷,攻击性很精准。
“苏冷你拽什么啊。”男生挺胸迎上去,拳头都没来记得抓好,苏冷就猫一样缩着肩膀躲到李尤尖身后,哭腔说来就说:“好可怕,他要打人!”
一时间,哗然四起。
靠在跑道入口栏杆的季见予跟着人群意外低笑一声。
男生彻底傻眼,甚至气笑:“苏冷我可没动你一根汗毛,你可真他妈能装啊。”
他原本以为,苏冷要和他硬碰硬,那他一大老爷们儿肯定不能当这么多人面被一个女孩打吧。也听说过,苏冷私下就是个小太妹,抽烟喝酒打架样样都来。
“要封寝了。”
谈时边觉得自己被人当猴看,隐隐愠怒,出声把人劝下来。他没在被苏冷强调“班长”身份后慈眉善目地调和,立场偏移,而是继续过分清醒的我行我素。
旁边已经有女生激动拉同伴打掩护偷拍谈时边。
他眼风一扫,踢了脚不甘不愿鼻孔喷火的同伴,“陈冰可没走,小心我把你送过去。”
有一滴泪停在颧骨上,李尤尖觉得耳畔里的嗡鸣消失了,一时间,人声、风声、校外马路的川流无比清晰入脑。
目光里,是模糊镜头中幢幢人影里一抹显目的白,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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