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氏神情微凝,裴彤受到鼓舞般接着道:“六哥是何等人才,以他的仪表才华,长安城哪家贵女求不到?莫说世家公卿,便是郡主公主,也不在话下!年初王郎来府里拜见您,您是亲耳听到的,他说六哥那篇《山间杂记》风靡长安,不单单是郎君们喜欢,就连贵女们也都争相拜读。他还说寿安公主殿下仰慕六哥才华许久,六哥所作诗集,她爱不释手,还当众放言‘要论才高举世者,非河东裴郎
莫属’……这是何等的赞誉!()”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说到此处,裴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沈玉娇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裴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沈氏女,于裴瑕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裴瑕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沈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裴瑕,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沈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裴瑕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沈氏女福薄,嫁进了裴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她沉吟不语,裴彤心知这把自己是赌对了,抹了把眼泪,委屈道:“彤儿身为裴家女,自然一心以家族利益为重。伯母又一向待彤儿不薄,彤儿这才想着,您仁慈宽厚下不了手,那干脆就让我来当这恶人,替您解决那个麻烦……倘若伯母要怪罪,那彤儿也认了,彤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说着,真就“砰砰砰”地朝地上磕起来。
崔氏这会儿也回过神,虽觉女儿此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到底心疼女儿,也连忙跪在王氏面前,哭着哀求:“嫂子,彤儿这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她虽行事鲁莽了些,可她一颗心是向着您、向着裴氏的啊。总归现下六郎在外,不知这些事,您就当沈氏是死在了流匪手下,睁一只眼闭只眼将此事揭过吧……”
见王氏仍是不语,崔氏又泪眼汪汪提醒道:“彤儿到底是我们裴氏的娘子,又与您的内侄儿即将成婚,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又何必为了个沈氏,自家生出龃龉……况且日后六郎若真能尚公主,您当上公主的婆母,成了皇亲国戚,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这小小沈氏女,又算得了什么?”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裴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裴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
() 无论谁问起(),那沈氏都是被流匪追杀?()『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裴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裴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裴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裴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娇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裴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瑕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裴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裴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沈氏娘子……”
想到沈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沈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沈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陶老太闻言,叹了口气,心道你个娇滴滴的小娘
() 子能有什么力气,不过是怕自家将她撂下,这才咬紧牙关,硬是从闻喜一路推车到洛阳。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裴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裴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裴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裴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沈玉娇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玉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沈玉娇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那口华丽的雕花楠木棺材里装的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边的自己,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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