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可依旧强大,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如今八月就能收成,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温禾安的第八感还不曾覆盖过如此之广的面积,施展到后面出现力竭的眩晕,她收回手,垂睫缓了下,从半空中跃下,无数道目光注视追随着她,她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没有停留。
古旧城楼上有人在等她。
温禾安甩出个小型结界,陆屿然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瞳还是偏白,雪眼没有完全褪去,本应冷意十足,此时却有灼人的温度。
她压住脑海中因为施展第八感而紊乱的心绪,低声说:“等我一会。”
陆屿然确定她神情依旧,气息稍弱但没有受伤的萎靡,将准备好的丹药给她:“罗青山调制的,恢复灵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无情挥开了他,此刻冷眼看这一幕,没有吭声,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陆屿然有多不喜欢。
尤其是经过刚才那件事之后。
人注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这无可厚非。
温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过来。”
陆屿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伤重的长老了,他们这段时间会住在城主府上,温禾安与李逾则踏进了城
主府中一侧偏院中。()
但没有立刻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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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书房前,温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点事,等会来。”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又是个大忙人,李逾颔首,也没细问,抬脚推门进去。
温禾安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偏房,抵门又合拢,手指微微颤抖,在门关上的一霎甩了个结界摒弃一切窥伺。
下一刻,她抵着门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缝间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颗急促跳动的心脏,起伏时发出雷鸣般的震动,让她思绪混沌一片,许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绪翻搅上来。
如坠深渊。
温禾安找出瓷瓶,揭开瓶盖咽下几颗丹丸,温热的药力很快在脉络中起伏,灵力慢慢恢复,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征出来了,意志混乱也应证了。
她咬牙压下浑噩思绪,强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来,掐了个清尘术,又抖着手将提前做好的两只耳套固定在耳朵会长出的位置以防万一。做完这些,才抵着门深深吸气,竭力调整状态。
快了。
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
温禾安十分厌恶这种混沌的恶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觉稍微好点后收拾神情推门而出。
李逾等了一会,他双掌撑在窗棂扶框上,遥视外头静沐在阳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才转身回来,破天荒的没有坚守撂狠话之后必定冷她一段时日的原则,说:“说吧,找我又有什么大事。外面那么多隐世家族给你递橄榄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还都晾着呢。”
说起来也是玄妙。
从前温禾安和天都纠葛不浅,大家都做壁上观,就算因为她的实力生出招揽之心,说实话,招揽回来也不知做什么。给的权势太少,人看不上,给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将她抚养出来,她说翻脸就翻脸了,遑论他们呢。
现在不一样。
世间强者不少,但心兼大义的少,温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这样的人,做不出太没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拢,结交有利无弊。
况且有许多隐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确实真心实意想认识她。
温禾安一概没管。
这处偏院用来待客,看得出很久没有住过人,但屋里该有的都有,布置摆设整齐简朴,干干净净,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现在任何一点气味都拨动着温禾安的神经,她倚在一张太师椅边,闭了下眼,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
她问李逾:“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报完后。”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他们之间不怎么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枪舌战。直到今年,这团将他们笼罩了近百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提起,才不至于那样死气沉沉。
() 李逾思考了一会,好似兴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现在说这些还早。王庭现在越蹦越高,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怎么对江云升动手都够人愁的。”()
他视线转了个弯,落回她身上:“刚才发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经传到江无双耳里了,还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断巫山助力,生机之箭始终会抵在四州咽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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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安平静地回答他:“江无双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李逾皱眉,以为她如此笃定是得知了巫山后续有对付王庭的绝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陆屿然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么想的?世家与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道,你和陆屿然当真合适?”
“他做得没错。”
温禾安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块李逾眼熟的东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着问:“这是做什么。”
温禾安在桌面铺纸,提笔,一条条蜿蜒墨线浮现,看了一会,李逾认出来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统领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实际上,九洞十窟分崩离析很久了。
“巫山与王庭交战,会先爆发在九州西北与东北,持续时间长达数年,这段时间三家腾不出手管别的地方。若要收复失地,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机会。”
温禾安皱了下眉,接着说:“巫山有隐世家族出手相助,阴官家站队,神殿在,九州防线在,不出意外没有输的可能。天都有心搅局但自顾不暇,会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战争损耗元气,三家各自休养生息,前后加起来数十年,九洞十窟可以发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极了。
这是在……给他分析未来九州风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块十二神令,压在温禾安那块旁边,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涌上脑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争未来帝主之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戳到,温禾安的脑子里眩晕了下,没有否认。
李逾呼吸静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怎么想的。”
这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啊。
温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温柔,此时却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须臾,她轻轻说:“以后发生同样或者更为恶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今天我或许可以阻止江无双,可若是整个王庭兵临城下,三位圣者七十二席长老数千执事,一人之力终究太微弱。”
“在实力不足以横扫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对抗世家。”
“李逾,别在九洞十窟当只吃闲饭的边缘人物了,再这样下去,你谁也护不住。”
李逾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将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庞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个家,他的师尊,师兄妹
() ,乃至圣者,个个都好,他人生中唯有两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带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带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危险且无法回头的道路,哪天就将天捅个窟窿没命在了,这等情况下,他没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来,他挂着少门主的名,实际行如孤狼。
族中要斗就斗吧,要乱就乱吧,他现在管了也没用,哪天他不在了,岂不更乱。
温禾安将腰牌,城主令与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现在起,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给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争去夺。”她顿了下,抿了下唇,说:“以后找个机会,替我给陆屿然。”
李逾心中霎时涌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温禾安这些话,他越听越不妙,此时下意识反问:“给我?你呢?”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去给,我说什么。”他紧盯着温禾安的眼睛,实话实说:“我跟陆屿然不对付。”
“我在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给陆屿然他不会收。”温禾安淡然道。
“你这是,要和我联手将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摇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现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揽不来的香饽饽,站在哪边,哪边就多了位未来圣者,九洞十窟还原本就有一位圣者,若是他师尊知道,此刻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同时出去放一百响烟花庆祝。
温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说的,真正的世家,和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一条路。”
就像选杀戮之链,生机之箭的,与选止戈,丰收的,不可能成为同路人。
“既然选了止戈,就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话说得差不多,温禾安往外走,同时撂下一句:“自云封之滨突破后,我的修为一直未曾稳固,接下来我要找地方闭关,这些事你看着办。”
书房门被她推开,没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风寻到豁口撞进来,带着热意,滚得人面颊发烫。
温禾安给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张纸,好似话到半截画了个仓促的句号。
不知该怎样与他体面道别。
而此时此刻,信才圆满。
温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宁的脑海中终于静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带走。从此你不再为仇恨所捆缚,你该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拥抱每一段奇妙羁绊,接纳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
李逾为祖母报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为温禾安报仇。
他的妹妹潇洒飒爽,从容不迫,给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负了她的人,都将先她一步阖眼。
她自我了结,别人插不了手,连唏嘘同情都尤为多余。
温禾安没有立刻去找陆屿然,她靠在连通几间厢房的垂花门边翻开四方镜,将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这边一开口,那边巫久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立刻欢天喜地放下手边一
切事接手了。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湛蓝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又掐了个清尘诀,将后背和额心上因为混沌和源源不断被放大的情绪惊起的冷汗清洗了,觉得稍微干爽一些,决定去见一见罗青山。
罗青山还在私宅里,陆屿然和商淮还有事要做,已经回城主府了。
救下来的十五名长老伤得十分严重,个个吊着一口气,即便是罗青山在,也不敢保证都能活下来,开了药扎了针后,交给别的医师接手照料了。
温禾安一掷千金,将私宅边的茶肆租了下来,罗青山上二楼,发现竹凳竹桌摆得齐整,桌面锃亮,放着几碟瓜子花生牛轧糖这样的零嘴,除此外一个人也瞧不见。
罗青山不知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见到她,还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温禾安的第八感后,这种不自在甚至变为了难过。
医者仁心。
他透过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温禾安那颗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江无双那样的人却能长长久久活着,当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逐鹿天下,凭什么。
温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对面,声音稍微有些哑:“请坐。”
罗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说了,我这边出了点急事,需要罗公子帮忙,会耽搁一两天。”
温禾安指尖敲着桌面,慢慢放出结界,侧脸朝向窗外,因为她神迹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涌动,如获新生,一派喜气洋洋,她看了一会,看向罗青山,坦白道:“之前两次见罗公子,心有顾虑,手段并不光彩,这次想和公子开诚布公聊一聊,问些事。”
罗青山懵了下。
怎么。
哪两次。
温禾安轻声道:“我身上又出现了别的妖化特征,有几日了,现在脑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无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乱转,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罗青山的表情一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觉屁股上钉了钉子,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公子了。
但在温禾安的结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女君……”
温禾安伸手压住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的话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人死前,终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确认一遍。”
她端起杯盏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没办法,是吗。”
罗青山沉默不语。
温禾安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没再喝第二口,双手交叠,坐得挺直,一时也没有别的话。她怀疑过是异域相的缘故,可她问过奚荼,溶族的相并不会外显,只有吞噬这一项内在天赋,且她的血脉之力已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是、是这样的
。”罗青山低着头开口:“妖血侵蚀身体到了极深的程度,人无法保持清醒,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彻底丧失神智,身体完全被妖气充斥,开始攻击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后呢。”温禾安听完,问:“需要特殊处理吗。”
“要的。”
“你身上可有处理的药物。”
罗青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一会才开口:“人死之后,妖血变作妖气,镇压妖气的方式如今有两种,公子的第八感与阴官家的妖眼。暂时还没有药物能够处理。”
妖眼搬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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