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后面那位左领军大将军来说,永徽四年,房仁裕明明还在为母亲守孝,便被夺情起复,参与平定了睦州的陈硕真叛乱,自此领扬州长史、左领军大将军的官职。
对于李治的这份信任,房仁裕也并不曾有所辜负。在李治与长孙无忌的冲突期间,他始终是站在李治这头的。
虽然这或多或少和房家与长孙家的旧怨有关,但在显庆末房仁裕离世之前,他与李治都能称得上是君臣相得。
而在这位房大将军过世之后,他和太原王氏联姻所出的其中一个儿子房先忠同样担任武职,做到了左金吾将军的位置。
正好和裴居道占满了这两个同样的名号。
金吾卫,也正是天子的亲兵之一。
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陛下怎么就不想想呢,在几年前是曾经有过奉宸卫将军为家族利益闯宫的!”
武媚娘劝道:“我能猜到陛下的想法,您不希望贤儿如同弘儿一般,被世家在朝堂之上裹挟,干脆选武将背景,但河东裴氏、清河房氏,还有太原王氏,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治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
天后的一番话实在没有说错,但他也清楚,若是换了其他几家,同样会面临这样那样的顾虑。
但在这数年间不断发生的变故面前,他确实没有这个底气敢说,他一定能够对自己的金吾卫管控得毫无疏漏。
倘若他为贤儿选定的助力,反而变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那便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所以这个人选再小心也不为过。
然而他却并未留意到,在他垂头沉思的时候,天后脸上闪过的与其说是同仇敌忾的神情,还不如说,是在对当前局势审时度势。
自她将目标从做一个实权的皇后,转向那个本不该由她染指的位置上时,她对于李贤的关切就必须先打个折扣。
阿菟也在前几日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
李贤上位太子既然已是她们以退为进的一步,给够了他优待,那么就不能让他借势快速发展起来。
东宫的属臣安排方便操纵得多,太子妃这边提供的助力,却要换一种方式来削弱。
就先……将他的婚事往后推上一推吧。
“陛下何必如此着急呢,自雍王府便
跟着贤儿的张氏已先为他生下了长子光顺,又不像是弘儿一般并无子嗣傍身。眼下刚刚经历了一出世家裹挟太子,意图逼迫陛下做出决断,您又要在此时选出这样出身的太子妃,和朝着他们示弱有何区别?”
这话对于李治来说的效果可要远比上一句有用得多。
他被李弘气得病倒的事情仿佛就还发生在昨天,那等试图和天下大势对撞的世家底气,也真是让他记忆犹新。
“可太子已立,朕又抱病在身,朝臣总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接受太子没有正妃的。”
若李贤年纪尚小也就算了,他已有十九岁了啊。
“这不好说吗?长幼有序,先给阿菟定下一个驸马,等到起码一年半载之后再来决定贤儿的正妃。到了那个时候,陛下应该能从朝臣之女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了吧?”
李治讶然:“阿菟她愿意成亲了?”
武媚娘笑了笑:“您都愿意给她那个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了,也让她的地位犹在贤儿之上,为何还要跟您较劲。只不过,她说这个选驸马的规则,需要由她来定,也必须特殊一点。”
李治当即大喜:“你让她自己来说。”
规则多没关系。
倘若这既是在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让时局回到正轨,又倘若这还是在为重新物色太子妃人选拖延时间,李治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还有听取决断军国大事之权,就不该是公主出嫁,而应该是驸马进门吧?”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这是第一条,也是最不能更改的一条。”
她转向了李治,颇为倨傲地评价:“要我说,公主代表皇室之尊荣,何止是镇国公主该当娶驸马进门,就连其他公主也当如此。”
李治摆手:“行了行了,其他人你先别管,说你自己。”
对于这个权势日盛的女儿,李治都不指望能靠着找个忠心的驸马去接掌她的兵权了,生怕一个操作失误能直接将人给逼反了,还不如在这件事上遂了她的心愿。
娶就娶吧,虽然颠倒了关系,但镇国一字摆在那里,嫁进谁家,李治都不会放心的。
现在总算有了朝着正向发展的希望,他又何必阻拦。
“第一条,驸马年纪得比我小。”李清月理直气壮,“您若还记得我当年跟您说过的话就应该记得,我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在剿灭吐蕃之前我绝不会成亲,而这起码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
“若是您按照此前遴选驸马的准则,从及冠之人里挑选,等到三五年后必定已被官场磋磨出老态了,所以我要从年轻的里面选。”
李治:“……行,我答应你,但你总得起码给个年龄范围吧?”
李清月答道:“就以四年后能到成婚年龄来算。”
李治点头:“好。”
虽然这一条同样有些奇怪,但想想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娶妻,也大多娶的是比自己年龄小的,阿菟先有让驸马入赘的打算,现在这一条也想要对标
着来定,并无什么不妥。
“第三条——”李清月顿了顿。
“你直接说吧,别卖关子了。”
“这个最终选人的方式,由我来定。”
前面两条都答应了,这第三条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当李治被邀约前来“选拔现场”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此地乃是蓬莱宫中内外朝的分界城墙。
往前五十丈的位置,有另外一道高墙门楼,作为含元殿后,宣政殿前的其中一道分隔。
……
李治这几日听到过宫人来报的消息。
当镇国安定公主将要遴选驸马的消息传入长安的时候,哪怕公主已对外明言,此次为选婿入赘而非公主出嫁,也完全无法改变长安城各家踊跃的表现。
他们都很清楚,哪怕这个入赘镇国安定公主府的人,绝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拿到足够的话语权,只能自此作为公主的附庸,他们也甘之如饴。
镇国公主背后的权势,手握的人脉,和在今日甚至凌驾于太子之上的地位,都已足够让人做个安分的效忠之人。
他们也乐于借此机会攀附上安定公主,为自己谋求到一份庇护。
在李治看来格外离奇的规则,在这些人看来,只怕是拿到这份富贵之前的必要条件而已。
所以在短短数日内汇总到天后手中的意向,足足有千份之多,经过了一番筛选,还留下了上百人,只能等到下一轮的筛选。
但奇怪的是,在今日的宫墙之间并不见任何一个参选驸马的人。
“你不将人请来,我又如何为你掌眼?”李治问。
李清月噗嗤一笑:“阿耶您这话就说错了,我今日不是来请您掌眼的,只是请您来做个见证。”
她伸手朝着前方的那道宫墙门楼指去,“您可能看不到那头的情况,但在那边的门楼之上,有人拿着那最后的一百份名单。一会儿呢,我会让人自那头将名单全部往外抛出来,而我会从这头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哪一个名字,谁便是未来的驸马。”
“你这……”李治惊得当即就想说一句荒唐。
可他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却能看到,已自宫人手中接过弓箭的安定,在脸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坚持。
“既要做镇国安定公主的驸马,就必须接受一个结果。今日我选人,不会给他们以多少主动权,只能看我的意思和天意。”
李清月已毫无犹豫地弯弓搭箭,只是在弓弦紧绷之际,她又回头朝着李治看来:“阿耶,我难道不该有这等执掌他人命数的气度吗?”
“放!”
这一句斩钉截铁的口令,直接将李治的质疑全数逼了回去。
也让他只剩了最后一点侥幸:现在安定对于驸马是谁都不在意,或许在今日开了一个头后,终究还有改变的契机。
而现在——
这一个放字,不是李清月将手中的弓箭脱手,是她让对面城楼之上放飞纸张的信
号。
霎时间,那头有意的鼓吹与抛飞,让这些纸张全数升空而去,被卷挟在了今日的寒风之中。
比起拉开劲弓岿然不动的安定公主,这一张张名录的主人仿佛更像是风中飘萍,将成败命运决断在了那一支弓箭之上。
自一旁宫人的角度,也正能看见安定公主坚毅而锐利的目光,仿佛正在端详着每一页纸张飘飞的姿态。
下一刻,她手中的那一支箭再不停留地脱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其中一张飞到了高处的纸张。
或许更为准确的说,是这狂飔驰飞的利箭,直接将那张纸击碎在了当场。
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怕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英姿飒爽。
可一想到这其实是个选驸马的场合,而不是狩猎之时,李治就觉自己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你也是真不怕选出个不合心意的……”
李清月撇了撇嘴:“那又如何呢,大不了换了就是!”
她总不能告诉李治她才不担心这个。
谁让她能确定,方才中箭那一张纸上的名字,必定还有三四年才到适婚年龄。
以她射箭的眼力,完全能够做到在动了点手脚后达成这个目的。
虽然是要让李治再放下一点戒心,但名正言顺地拖延时间,她还是会做上一做的。
至于有没有作弊,谁知道呢?
在抄录名单的时候,按照年龄区别一下纸张,是很有问题的事情吗?
反正李治希望她做个寻常的公主,李清月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她可以先做个普通的镇国公主。
李治希望她遵从宗法父权社会的规则,李清月也以一种虽然还是不太对,但也能糊弄的办法给应付过去了。
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而这份争取下来的喘息之机,将会让她和阿娘打磨出最后一把利刃!
在他们两人,还有一旁的天后、太子的眼前,一页又一页的纸张依然在自空中飞落,但这场遴选驸马之事,实则已经走到了终点。
一个李治必须接受的终点。
他也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内心,重新开了口:“去将那张……”
去将那张纸拿回来吧,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报——”
先一步出现在那些随风飞落纸张处的,不是走上前去的宫人,而是一匹穿过了宫门、飞驰而来的快马。
而那一声疾报高呼,更是骤然间压过了其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变调的声嘶力竭。
不知为何,李治忽然心中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在这一刻迎面而来,甚至远比安定射出那一箭的时候还要强烈得多。
寻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这等疾报,未经通传便先越过了外朝而来。
只有最为紧急,必须立刻传递到一圣面前的消息,才会有这样的声势。
以至于当这匹快马毫无停歇地越过那些落下的纸张之时,日光将原本泛黄的纸几乎照成了白色。
在兜头罩下的纷纷扬扬中,像极了——
……
那马背上的信使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马,跪在了天皇所站的门楼之下。
“陛下——襄王……襄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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