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城关之上的芒松芒赞又怎知,在远处的唐军中竟是这样的一番插曲。
终于彻底摆脱了噶尔家族覆压在头顶上的阴云,又持剑亲征前线,得到了四如的响应,芒松芒赞只觉自己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噶尔兄弟的通敌叛国之罪到底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反正他们让出来的这些官职位置已足够让声援于赞普的势力分一杯羹。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将唐军拦截在唐古拉山之外。然后在唐军被迫退兵之后,逐渐恢复藏原之上的失地。
到时候,赞普本人的功劳必将压过曾经军政两手抓的噶尔家族权臣,又有谁还会在意赞悉若那位大相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是闻到风中浓烈的血腥味,芒松芒赞还是不免觉得有一阵反胃作呕。
他此前最多就是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巡幸战区军镇,却从未真正参与到前线的战事之中。
哪知道这些被他下令所杀的噶尔家族成员,就已用自己的遗骸给他上了一课。
“盯着城下的动静,如有异常即刻来报。”
眼看对面还没有列队进攻的架势,反而派遣出了一队人朝着远处而去,芒松芒赞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重新委任的将领吩咐了一句,便随即走下了城关。
这将领无声地变幻了一阵眸光,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唯独在遥遥看向那方隐约能见一点轮廓的囚车之时,在面上闪过了几分物伤其类的神色。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关心此事的时候,而是得先想想,对面到底会如何发起进攻。
别管赞普在动员发兵之时,将天堑险关足以拦阻唐军这话说得有多信誓旦旦,在吐蕃已先后两次战败于那位大唐公主手中的时候,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导致城关失守。
最是身经百战的两位将领已用一死一被俘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更不觉得有这个自傲的资本。
以至于当夜间的唐军来袭号角响起的那一刻,随同军旗一并抵达此地的吐蕃四如将领全部提起了心神。
“唐军发起的进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晚,谁知道做了哪些准备。”雅隆千户的统领者执掌的乃是吐蕃兴起本源的兵马,在此时最得芒松芒赞信任,也出任了此地将领之中担负戍防要务的首位。他朝着前方的夜色火把看去,不由目光凝重。
在夜间稍显昏暗的视线中,他还看到了浩荡推进的唐军士卒中,竟有一轮巨大的黑影。
除了下方车架的滚动,这巨物好像还有数十名士卒的牵绳推拉,更有前方的盾牌阵仗,确保运送巨物的士卒不至于被流矢命中,影响到前行的进程。
以这位将领的判断力,这想必就是一件用于攻城撞门的利器!
唐军等了足足二十日才发起进攻,显然就是要将此物筹备完毕。
可在他的这等严防死守阵仗面前,所有的准备好像都变成了没什么必要的东西。
只因唐军根本就没有真正发起攻城战,而是在扛住了吐蕃的一连串箭
雨侵袭后(),便丢下了这巨物转头撤军而去。
更准确的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是这些明明应该进攻关隘的唐军,居然凿了先前用于运送此物的大车,让这车上巨物掉在了城关之外的地上,发出了一道震地声响。
“你不是说他们是要来全力攻城的吗?”芒松芒赞冷声发问。
随着天色渐明,在城关之上的守军都已不难看到,那个被他们以为的攻城利器,其实只是装载在一架特殊板车上的巨石,被唐军遗弃在了城外,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偏偏就是这个花招,让城上的将领通通如临大敌,命令手底下的士卒将弓箭都往这个方向扎了过去,导致本就被盾甲保护严密的唐军士卒几乎没遭到什么损失。
芒松芒赞看到最后留在城外仅有一块石头以及遍地箭矢,仿佛是唐军宣告自己夜游一场的证明时,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空耗了一夜的人力,就只换来了一块门前的破石头,换了谁都得觉得,这真是一笔冤枉债。
若非守城的士卒其实也没在交战中受到伤害,芒松芒赞此刻的怒火还要更为高涨。
但恰在此时,城头上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唐军……唐军退了。”
芒松芒赞愕然循声看去,就见那片山前的朝阳笼罩之地,盘踞在此地的唐军确实正在拔营而起,朝着后方退去。
像是在日光普照之中,山前的阴影也随之消融。
虽然不知道对方此举到底是不是对他们的疑兵之计,就等着他们追击上前然后回以一记迎头痛击,山前这黑压压的一片消退而去,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心中的压力一轻。
芒松芒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这城关上下的士卒已因这个好消息而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这些被临时征调起来的士卒本就不那么训练有素,更没什么对战局的分析头脑,只知道正是他们这些听从了赞普号令聚集于此的人,完成了对唐军的中道拦截。
此刻胜果在前,又怎能不觉得自己是为吐蕃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至已有人高呼道:“赞普,我们要不要将唐军留在外头的那块巨石给搬回来?”
倘若芒松芒赞曾经出任过将领的话就应该知道,这绝不是个适合他放任士卒行事的好时候,还是该当继续严防死守,可当他听到士卒提及那城外的巨石之上似乎还有文字的时候,他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开口回道:“让几个士卒出去探探路,若是没什么危险的话,将其拉回来。”
无论唐军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他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若是连一块放在外头的巨石都要让他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他还有什么资格成为吐蕃的实权掌舵者。
这些被派遣出去的士卒大多是被驱策的底层奴隶,就算真被唐军在石上放了什么带有巫毒、疾病的东西,也能先试探个明白。
他们先显然“没有辜负”芒松芒赞对他们的希望,在城外花费了数日组建了各种器械运车,成功将这石块抬了起来,而后安全地运送到了城中
() 。
在此期间,唐军仿佛当真已经不打算继续进攻唐古拉山口,直接后退扎营到了悉诺罗驿,全无一点重新动兵来袭的架势。
不知道为何,起先因为唐军的退兵,芒松芒赞还有些振奋,现在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还是眼前的动静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绪。
“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撞到守关的大门……”
“对对对,就放在这里先停下来。”
“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字啊……”
“得让识字的来看看。”
藏文的传播还是为了吐蕃的君王诏令能够传遍四如军区,并未普及到这些奴隶之中,更何况这块巨石之上,还写有汉文,就让它变成了一块对这些奴隶来说写有天书的东西。
本着危险要先保留在外头的原则,饶是芒松芒赞好奇于那上头写着的东西,也没让识字的人先出去探查个究竟。
现在证明了这块石头并未被唐军设作疾病的传染源头,倒是可以不必如此小心了。
反正就算上头写了点什么谶纬之说,既然是唐军摆放在他面前的,他总有办法将其驳斥下去,说不定还能当作是营中的笑料。
能写点什么呢,也无外乎就是……
芒松芒赞的笑容,在看到这块巨石之上的文字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对于藏原之上的贵族来说,学习汉文乃是对他们来说最为基本的一项课程,因为他们需要从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让族群壮大的经验。
所以就算没有那个贴心的翻译,芒松芒赞也完全能够看得明白那上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铭刻在巨石之上的讨贼檄文!
若这只是一封随意送来的战书也就算了,偏偏这还是一“封”被他亲自搬运到面前来的石刻。
这封檄文说来也并不算太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足够芒松芒赞将其看出个究竟,也让他当即气血上涌地惊呼出声:“将它砸了,把它给我砸了!”
但这话说得恐怕已经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确认了安全性搬运进关内的时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抢先于芒松芒赞一步就已开始看起了那石头上的文字,也将这其中的话全给看了个清楚。
那先前还为噶尔家族有些惋惜的将军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刹那,惊得直接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篇檄文的开头,便是洋洋洒洒的数句驳斥吐蕃赞普出身之言。
说悉勃野家族彼时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内,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实寒微”,根本不是有一个半神半人的祖先。
从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时期,所谓的斩断了夜晚归于神灵王庭的道路说法,从天葬改为火葬,也不过是因为彼时的部落子民已经逐渐发现了他们生老病死的秘密。
随后侥幸因气温和暖,农耕有作,才能逐渐吞并周围的其他小邦,成为这一带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邻有
赠,吐蕃便出兵夺取了象雄之地,后有吐谷浑与之交好,便出兵图谋,实可谓是欲壑难填,虺蜴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陈兵松州挑衅为叛逆,将文成公主下嫁,却非但未能令两国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觊觎之心不减。
到了芒松芒赞在位,则自明面上为权臣把控朝纲,实则令对方为己先驱攻伐邻国,图谋陇右。
一旦战不能胜,则以铲除奸邪之名变更风云。
难怪吐蕃今日外无重臣可托,内无宗亲结盟。只有赞普亲征,据守险关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大唐必欲讨伐吐蕃,令其间百姓不再以奴隶自居,可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务当头,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统御兵马、调度粮草,挥兵而来,霎时间“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①
有此景象,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积石大捷,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乌海。
七年后大非岭葬军,又于乌海有神灵相助于雷霆,尽克吐蕃大军十万。
一时之间,草场千里之地,尽归于大唐王土。
吐蕃国中仁人志士合该看清到底谁人才是天命所归,若是如今转投大唐还为时不晚。
今日不是唐军惧怕于吐蕃险关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怜悯忠臣良将为赞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应得的声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铁蹄从其族人头颅之上踏过,故而先行退兵,将东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抚收容,教习文化与耕作放牧之法。
往后再战,于时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终。
唐军好像确实不是认输退去,那最后一句话中的辛辣讽刺简直扑面而来。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芒松芒赞一边说着让人将其砸了,一边却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觉胸中的那一口郁气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急需一个将其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唐军的檄文之中,竟会将禄东赞父子把持朝纲、威慑王权完全颠倒黑白来写,说成是他们在吐蕃赞普的授意之下,要进行对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称天神后裔,向来已习惯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臣子。
臣子若是办不到这件事,他就可以用对方通敌叛国为名将其铲除。
也正是今日噶尔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赞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这等春秋笔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与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的内无宗亲,完全是因为他祖父松赞干布的父亲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杀,让祖父被迫在十三岁担负重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亲早夭,同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帮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所谓的外无重臣
,也不过是因为禄东赞大权独揽,根本没给其他人以表现的机会罢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朝着周围看去,甚至觉得有些人朝着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意思。
他们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写出酣畅淋漓之感的批驳,是唐军掺杂在其中确实没有作假的战绩,还有……还有那出投敌可享富贵的号召!
他一点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为不忍心让铁蹄踏过噶尔家族的尸骨,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举动。
这仅仅是因为,她在等着用一种更加名正言顺,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这封檄文的截止时间。
其心可诛啊!
无论是这其中对于悉勃野家族过往的熟知,还是对吐蕃内部局势的明了,都让它变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赞更后悔的是,他到底为何要报以这等谨慎小心的态度,才让奴隶去运送这些石头,以至于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关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吐蕃王室一个对外公开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着要让人将其捣毁,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这块巨石上的文字已经变成了起码有数十人看到的东西。
不,很可能还有更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有并不认识大唐文字却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看明白这上头写的东西。
虽然在表达上不如汉字精炼,也不如它读来荡气回肠,但文字这种东西,只要能用来表情达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断响起的铁锤铁铲之声,让巨石上的文字一点点剥落下去,逐渐变成了一片被凿平到模糊的痕迹。
可芒松芒赞很清楚,这些字样是不会轻易被从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头看到的其中一位将军惊惧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都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赞悉若,下一个……钦陵赞卓。
“赞普!”
芒松芒赞忽然觉得喉头一热,一口血喷出在了当场。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来的脚步中,他又恍惚意识到,对方恐惧的好像不是他会不会再行卸磨杀驴之举,而是他这位吐蕃赞普的身体。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数,还不知道有没有传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晕厥当场所造成的混乱中,他是暂时无法顾及那么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对于送出的这份檄文,李清月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达成的效果,只当完成了对于唐军退兵之前的最后一份送礼,便已如同她让骆宾王在檄文中所写的那样,考虑起了她离开藏原之后的收尾问题。
这些归入唐军管辖范围内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继续按照奴隶制社会的传统来进行管理的。也就意味着,在吐谷浑正式转换政体之前,这些地方会由裴行俭所主持的西海都护府来管辖。
按说裴行俭先后负责过西州
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处理起这片扩张出来的领地上应该能算是得心应手了,但想想这片拓展出来的地盘若是往南推进,其实还关系到由藏入川的这片区域,等同于会让西海都护府上连西域,下接南诏,西承吐蕃,东接陇右,李清月又觉得不能直接让他接手。
这样一个都护府的划分,姑且不说往后换长史时候的情况,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会允许有人坐拥这样可怕的一片区域的。
换句话说,这片新拿下的土地应该得成立一个新的都护府,不负责往北的连接,只负责收容吐蕃民众,督办吐蕃前线战事,将吐蕃牢牢锁死在卫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谁来出任这个新都护府的长官?”文成公主问明了李清月操心的东西,出声问道。
“是。前线肯定是要留一名将领的,用于将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虏训练成一路应战吐蕃的精兵,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薛仁贵。”
此战完毕,高侃要调回单于都护府,卓云要调回安西,确保各方局势稳定,剩下的人里还是薛仁贵合适一些。
“但是……还得调个既有军事头脑,又有抚民之能的官员过来。”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还想说,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来藏原之时能够与你配合默契,绝不给你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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