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隽不忍再看,走到街道,看见正蹲在地上研究蜗牛尸体的裘子颖。流连的目光如一桩冷静解剖,理智的头脑想象它被弃绝践踏时的哭嚎声。蜗牛驮软壳,雨后被人踩扁爆浆,壳成碎片,与软烂肉泥鱼目混珠,糊在一摊水里,质地像豆腐渣。一双北安普顿皮鞋停在尸首的左侧,裘子颖抱着膝盖抬头,仰望这挡了大英帝国圣光又截她胡的人。
陈隽伸手,她也毫不扭捏地将冰凉的手放至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只是蹲得太久,腿有些麻,她没有稳住自己的身子往他的胸膛靠了靠,而他反应够快,两手扶住她的肩膀。
陈隽适时地放开她,说:“抱歉,那么冷的天气还让你在外面蹲着。”
裘子颖竟然没有追究的意思,摇摇头,想到他们私下偷摸聊的内容肯定跟袭警案有关,绕到这个话题问:“你们在里面聊的是袭警案吧,我猜测他有苦衷,这苦衷应该不能被我知道。”
陈隽发觉她确实聪明,回道:“没错。如果你不想伤害人,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有时候你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害人害己。”
裘子颖笑了笑,开玩笑道:“那我来这里不就是没意义了么?你凭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太多。”
“说句难听话,美国人通常都喜欢扮仁义博爱,出的手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这里是伦敦唐人街,分派系,有斗争,而且种族和阶级分明,在这个环境下大家都要硬着头皮生存。你是异乡客中的异乡客,不动声色就是意义。”
路上有认识陈隽的人,看见他就努起酒窝挥挥手,过了三两个,又有人朝他寒暄,他都是笑一笑,点头,摆手打招呼,但眼睛很快聚焦在裘子颖身上。
“你真当我没在唐人街呆过呢。”裘子颖听了这话,已经懂得即使他不明说,话里也隐约有话是提点她的。她还是笑,笑得细肩在颤,这笑里面有着不屑,慢慢她又恢复清冷淡漠的模样:“我发现许多事情确实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听你这么说,这案子恐怕是没有再继续报道下去的必要,大邦的苦衷不能被曝光,我的计划也泡汤。我原本想换个角度调查,把真相理清投稿,这样就能让克劳德那篇文章无地自容,狠狠将他一军,然后我继续跟许老板谈判,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陈隽敬佩她的努力,重复她先前的话:“可是你不喜欢谈条件。”
“就允许你们在这八面玲珑,不能让我想通想透?而且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玩弄春秋笔法,是摆明真相,将一部分颠倒的是非重新公之于众。”裘子颖倒是忽然看得很开,就地放弃:“我不想在那篇文章上面犟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新的问题要跟你谈。陈生拜托你去跟许家交涉,你拒绝了,你我都明白,你和他们沟通局面会松动很多,这样他们也不必在这么寒冷的冬天罢工游行。”
陈隽直直地望着她认真的眼睛,睫毛卷翘细长,像春夏时海德公园的蒲公英,鼻子小巧细挺,因冻起了伤红,嘴巴灵活,念念有词,讲的却是那么冷淡严肃的公事。他欣赏她的态度,但不希望她卷进这里鱼龙混杂的状况。
“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工作。”
“好。”
裘子颖猜他还是暗自做了这件事。他贪婪地想要双赢,而他也有这个能力双赢。她在这里不得不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时候她发现,即使有底气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人,她完全可以私自跟踪,狠下心揭开人家的伤疤。她放弃这么做,不代表她选择了对的一方,只是表明她没有坚定代表自己的中立立场,不自主地走到了陈隽所在的阵营。人如一弯小帆,在动荡的海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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