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先看皇帝的意思,得了皇帝的颌首他方去开门。
“萧娘子,这雪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和朕一道走吧。”这是皇帝第二次行萧沁瓷的方便,萧沁瓷并未觉得荣幸或是欣喜。天子不是宽厚良善之辈,行事背后皆有所求。
而萧沁瓷如今还不能给。她将笔搁在白瓷盏上,起身恭送天子:“谢陛下厚意,只是贫道还未将经书抄完,还请陛下先行。”
摊开的白纸上墨字填了一半,皇帝淡淡扫过一眼,又萧沁瓷姿态谦卑,面上是一池静水,便说道:“萧娘子,你若喜欢读书,朕可以许你将馆中藏书借出去。”
萧沁瓷仍是不受:“谢圣上隆恩,不过馆中规矩不可废,贫道手抄一份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文宜馆没有这个规矩,各宫还有前朝借了书出去极易遗失,碰上得宠的贵人主子,管事的反而还要赔上笑脸,后来翰林修典时发现有人偷偷盗窃馆中珍藏拿到宫外去售卖,这才将事情闹大,这一查不得了,馆中竟已失窃了许多孤本,文宜馆的内侍被悉数换过,这才定下只能入馆抄写,不得外借的规矩。
皇帝不再多言,带着梁安出了门。皇帝是带兵之人,脚步疾重,萧沁瓷凝神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这才重新落座执笔。
好不容易将那卷书抄完,萧沁瓷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和指腹。她刚下笔时手被冻得几乎颤抖,后来写着慢慢倒还热起来了。
她整理好书案,将藏书还回去,出门时宫人需要检查她身上有无夹带。近前来的是个生面孔,容貌秀丽,举止稳重,宫人的手隔着衣物碰到萧沁瓷时她几乎没有感觉。
不过片刻就检查完了,那宫人后退一步,恭敬道:“陛下嘱咐奴婢送贵人回去。”她拍了拍手,廊前停来一顶软轿。
雪沫不如方才厚重,萧沁瓷下意识拒绝:“不必,清虚观离此处不远,我自去便是。”
宫人仍是微笑:“陛下有令,奴婢不得不从,还请贵人不要为难。”
那宫人面上笑容好似熨帖出来的,一举一动极有章法,不像是文宜馆中人,说话也是一句转三回的弯弯绕绕。
这太极宫中,只有天子才是真正的主人,不管是这宫人,还是萧沁瓷,都只是皇家的奴仆,宫人不敢违逆天子的命令,也是在迂回的提醒萧沁瓷,她同样不能。
萧沁瓷本该是最明白这些的人。
这宫人应是出自御前。
萧沁瓷最终还是应了,软轿停在廊下,宫人掀帘请她进去,萧沁瓷问:“还不知姑姑该如何称呼?”
“奴婢姓庞,”她仍是恭恭敬敬,将厚重的毡帘放下来,挂住四角,隔绝了风雪,也将她的声音隔得闷闷,“贵人唤我庞才人便好。”
萧沁瓷猜得不错,这位宫人身上有中才人的品阶,确实出自御前。两仪殿的女官只在御前行走,品阶与六局的宫官不同,也不同于帝王的嫔御,取的是前朝中才人之名,加之今上后宫虚设,禁中轻易见不到这等女官的身影。而今竟被天子唤来送她回去。
御前女官大都出身尊贵,心高气傲,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不知会如何想她。
萧沁瓷心中思绪繁杂,一时觉得皇帝的举动太惹眼了些,一时又闹不明白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便觉时间过得格外快,她还未曾理出个头绪,软轿便停了下来。庞才人主动扶她下来,处处妥帖,萧沁瓷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庞才人面色不改,极自然地退到一旁:“贵人请。”
庞才人道:“奴婢还要回两仪殿复命,就不多叨扰贵人了。”
按理萧沁瓷的品阶比庞才人高,但萧沁瓷还是微微侧身,还了她半礼,庞才人御前风光,哪是她一个冷宫中的先帝旧人能呼来唤去的。庞才人敬她是规矩,她还礼是体面,总归是要结成善缘。
“多谢才人娘子。”
庞才人并没有立时转身离去,而是站在观门口略略一顿,目送萧沁瓷进去。清虚观不似别的宫苑墙高门深,它原是冷宫偏苑,站在门外就能看到内里凄清景象。
她身后的宫人不知庞才人为何不动,分明那位夫人已经进去了,便上前问:“姑姑,回吗?”
庞才人又扫过一眼,这才摆摆手,道:“回吧。”
第9章 旧案
即便是白日,两仪殿里也是灯火通明。皇帝御极后大改了两仪殿的内设,奢华摆饰一应搬空,紧跟着便搬到了西苑紫极观,他虽不在两仪殿起居,日常诏令下旨批阅奏章还是在此处,但近些时日来他已越发少的在两仪殿议政,转而传了臣子去西苑,又令三省的重臣日常去崇文馆当值,折子都从崇文馆过。
但西苑到底在禁中,虽说皇帝并无嫔妃,六宫虚设,但宫内还有正值妙龄的宫人往来,若闹出艳事损得是天子的面子,所以为避嫌臣工请见多还是在两仪殿。
今日前朝有重臣请见,皇帝需在两仪殿议事,他到时刑部侍郎谭卓恒已等了半个时辰。他掌刑狱,性格端肃,并不打听皇帝行踪,只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等待皇帝传唤。
私下会面皇帝便未曾换下道袍,先传了谭卓恒进来。
“你怎么还不走?”梁安捧上浸了香草的热水给皇帝净面,谭卓恒是他母家姨弟,皇帝相处起来更为随意,并不顾及许多繁琐规矩,命宫人端来置了银炭的暖凳让他坐了。
年底刑部需要裁断决狱,谭侍郎本该是最忙的时候。还有一桩更紧要的事是来年对死刑犯的秋决,死刑复核须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最后再呈给圣上决议。算日子,刑部确实应该将写着死刑犯名字的黄麻纸送来两仪殿御笔朱批,但这些也只需要刑部将东西送到,皇帝勾完之后自有中书省诏敕政令。
谭卓恒却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足见有要事面圣,还不是小事。
“是有桩紧要事,”谭卓恒自带来的那沓黄麻纸中抽出一页,“还是早些时候永平伯家的案子,大理寺审议后认为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害其妻一案证据确凿,判了死刑,这案子到了都察院那边却被打回来,让刑部复审。”
皇帝坐在紫檀木御座上,自有宫人去捧了卷宗呈上来。
卷宗不长,摊开在长案上,一目了然。
这桩案子皇帝也听过,监察御史还曾风闻奏事,弹劾永平伯管教不严。皇帝停了他的职,令他闭门思过半年,这惩罚看似不重,但他手头的差事已有了旁人来补缺,今年的考评是不要想了,若皇帝想不起他往后晋升也无望,只能守着一个空爵位。永平伯兢兢业业半生,到头来还是被混账儿子给拖累了。
永平伯世子朱熙是个混不吝的,动辄打骂下人,成亲后也不见收敛。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幽州梁都尉之女梁筝,朱熙酒后混账,打了梁筝一巴掌,谁料梁筝不是个弱女子,她曾随亲爹上战场杀敌,当下便用剑鞘将朱熙的腿打折了。
妻子殴打丈夫同样为十恶之一,但在大周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朱家不曾告到官府,御史台倒是参了一本,随后不久两人便和离了。
朱熙紧接着娶了如今第二任妻子。这位继室出身不高,同样是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在朱家受了委屈也没人为她作主,直至朱熙越来越过分,在一次酒后下手重了些,到第二天才发现人没了。
要想瞒住倒也不难,朱家同亲家互相通了气,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但那位夫人有个弟弟,新被擢选为大理寺评事,直接就将此事闹开了,非要朱熙抵命,还他姐姐一个公道。
皇帝对永平伯实在没什么印象,朱家自然也不算简在帝心。皇帝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思,听过一耳朵该怎么处置便直截了当的处置了,朱熙死得也不算冤枉。
只是如今又出了什么岔子,要谭卓恒亲自来说?
谭卓恒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皇帝神色,见他一目十行看过卷宗,自己说话也就快了些:“这桩案子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其实并无复审的必要,不过是在最后的刑责上有了争议,都察院认为这案子判的重了些,未尝没有永平伯在背后出力的缘故,而大理寺那边又有苦主的弟弟,难免会让人觉得是因为徇私才判得这样重,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刑部是左右为难,也不好一言就定了,最后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谭卓恒说了这么多话,都是为着后头做铺垫。他们这些六部官员多是这两年被皇帝逐步擢拔起来的,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摸不太透,但也绝不算陌生。今上心思深沉,实在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尤其厌恶底下人自作主张、阳奉阴违,朝中无论大小事,一旦递到御前,都得前因后果事无巨细的说清楚,他还不耐烦听些歌功颂德的废话,需得字字句句在心中斟酌过后才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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