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治国十二疏也就再无人敢提,朝野内外都寻不到只言片语,不料这里竟还藏着不见天日的一份。
萧沁瓷被这奏疏勾起心事,一时想得入了神,竟没注意到周遭的动静,直到光线陡然一暗,周身覆下一层暗影。
来人声音微沉,沉水香被馆中陈旧的气息掩盖,直到近前才泄露分毫:“在看什么?”
天子着一身鸦灰道袍,他似乎真的不畏寒,馆中阴冷,也不见他添件厚衣,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书架外照进来的微光,将萧沁瓷沉沉笼在其间。平素总伺候在他身侧的梁总管没有伴驾,不知是不是守在外间。
他们离得太近,天子身上的热气似乎渐渐往萧沁瓷身上萦绕。
这样密闭的暗室,又只二人独处,萧沁瓷初时被骇得面色发白,又因着这暧昧的距离生出许多不自在,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才福身拜下去:“贫道见过陛下。”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方才她受惊之下的表情甚是灵动鲜活,却比现在这个规规矩矩的玉人好了太多,原来她也不是永远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萧沁瓷眼尾漫上来的一点潮红在她瓷白的肤色上甚是显眼,但不过转瞬又被她生生压下去。
“起来吧,”皇帝克制地蜷起手指,目光落在她手持的书卷上,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
萧沁瓷下意识的觉得这本书不能被皇帝看见,却在动作的前一瞬僵住——皇帝已然瞧见了,她无处可藏。
“不过是本闲书,没什么意思。”萧沁瓷将书卷合上就要放进绸袋里,她言语自然,好似这真的就是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
皇帝伸手将书卷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还偏偏若无其事地问:“是吗?朕瞧瞧。”
萧沁瓷抿了抿唇。她实在是个美人,这样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比旁人更惹人怜爱。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似乎想看到平静之外的慌乱、讶异,但浓密的长睫隔绝了皇帝探询的目光。
皇帝将书打开,看清了上面字眼,又一页页翻过,始终不曾出声。他等了一会儿,见萧沁瓷没有出言为自己辩解,眉眼低垂似是等着他处置。
她是个倔强的姑娘,皇帝很早就知道了。
“萧娘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阖上书页,问。
萧沁瓷眉眼不动:“陛下想听贫道说什么?”
皇帝顿了一会儿,忽问:“萧娘子,老君五戒,最后一戒是戒什么?”
老君五戒,戒酒、戒杀、戒淫、戒盗,戒妄语1。
这是修道之人都曾受训的道门戒律,便是最愚笨的道童也能脱口而出。
“——戒妄语。”萧沁瓷慢慢说。
书架间隐隐有细小的浮尘跃动,被天光镀上一层浅金,萧沁瓷的面容在浮尘间白得几近透明。
“陛下这是何意?”
“萧娘子,”皇帝的声音微沉,咬字似批语,“你犯戒了。”
不料萧沁瓷道:“贫道不曾犯戒。”
“哦?”皇帝想听听她要如何辩解。
“贫道没有妄语,”萧沁瓷不紧不慢地说,“这本书于贫道而言确实是闲书,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若陛下觉得贫道是在妄语,那贫道也无从辩驳。”
她从头到尾只说过这么一句话,也是实话,皇帝如何理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事了。但天子一言定人生死,若皇帝非要说她是犯戒,那她便是犯戒。
“萧娘子真是巧言善辩。”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萧沁瓷再次告罪:“陛下恕罪,贫道的话皆出自本心,不敢有妄语。”
“朕也没说要治你的罪。”皇帝顿了顿,神情放缓,道,“罢了,朕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这些倒显得朕气量狭小。”
皇帝比她长些年岁,他看萧沁瓷或许觉得她貌美天真,但那句小姑娘落在萧沁瓷耳中实在有些刺耳。
她厌恶那样理所当然的话语,更不喜皇帝用一种看似宽容忍让实则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说话。
她十九岁生辰已过,虚岁便二十了,或许年纪比起皇帝小上几岁,但心智是半点不输他的成熟坚定。
小姑娘当是苏家阿晴妹妹那样的,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便是有些天真烂漫到近乎蠢笨也不惹人厌烦。
她没有那些天真纯稚的笑容,或许从前有过,但已随着萧氏的覆灭一同葬送了。
萧沁瓷没有展露自己的不喜,淡淡说:“陛下胸怀百姓,泽被苍生,自然不是气量狭小的人。”
皇帝摇摇头:“少拿这些好听话来糊弄朕。”到底还是觉得愉悦,同样是这等媚上言语,萧沁瓷说来神情恳切、言语真诚,明知她是故意拿话堵他,也只能哑然失笑。
他手中还拿着书卷,忽地心里一动,道:“这奏疏……朕记得是英国公上的吧?”
英国公的爵位是开国时随高祖打天下论功行赏赐下来,如今朝中还剩下的开国爵位十不存一,英国公的爵位被收回后这个封号再没赏过旁人。
皇帝话音一落便凝神去注意萧沁瓷的表情,果然见她神情微变,似有僵意。
“英国公是你的伯父?”皇帝问。
雪云阴沉沉地遮了光,书架间更为昏暗,明暗交织渲染,在皇帝鸦灰的衣袍上留下斑驳暗影。
皇帝身量高大,那暗影能将萧沁瓷整个笼罩进去。
第7章 孤女
她紧盯着天子腰间玉带,语气平平:“是。”
英国公萧治是她的大伯父,她父亲为了娶她的母亲几乎和家中闹翻,成亲之后他便讨了个外放的职位,带着妻子一同赴任,只有考评年才会回京。
萧沁瓷幼时对英国公府的记忆就像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一样森严冷酷,朱红的大门是一只吞吃人的巨兽的嘴。她那时还不会察言观色,但也觉得府中人看她们母女的目光并非是令人亲近的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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