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口中“流年不利的龚兄”姓龚名兴源,其父官至知州,也算是出自官宦之家。
龚兴源二十出头便进学,其后却生生蹉跎了二十年,屡屡在乡试这一环碰壁,直到今年二月的恩科,他总算得偿所愿。
许是厚积薄发,终于苦尽甘来,许是运气不错,恰好碰上了赏识他文风的主考官,龚兴源不仅中举,还一举登上乡试榜首。
换而言之,他同谢拾一般都是湖广解元。只是谢拾中的是上一科,而他是这一科。
虽则如此,二人的声望在京师之内却有天壤之别。提起湖广谢知归,十个士子中倒有九个认得他,至少一半都读过他文章;
而提起龚兴源这个名字,大家的第一反应只会是茫然:“这谁啊?很有名吗?”
或许湖广学子知晓他的大名,但也仅限于此而已。他们从来不会像推崇谢拾一般与有荣焉地将“今科湖广解元”挂在嘴上。
提到“湖广解元”,众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始终是谢知归而非龚兴源。仿佛“湖广解元”这一荣誉,天经地义只属于谢知归一人。拥有同一荣誉的人倒像是碰瓷的阿猫阿狗。若将此二人一并提起,反倒是过于荒谬了。
盖因各省学子之间纵然表面上和和气气,暗中未必没有互相较量竞争高低的意思。
而解元,便是各省学子中的头面人物。旁的省抬举的都是江南二杰这一流的俊彦,湖广既有一位足可盖压群英的人物,难道要弃之而抬举这“大器晚成”的龚兴源?
此人与谢拾可以说截然不同。既没有吟诗作赋的才华,也没有针砭时弊的本事,只有满满一肚子的圣贤书,以及精研八股文半辈子,全凭经验堆砌起来的制艺本领。总而言之,这是个最擅长也只擅长应试的人。
同样精研制艺的读书人或许很愿意同他交流。但自诩才华横溢,只将八股文视作工具,怀有远大抱负的读书人,譬如江南二杰之流,与这等只知围着应试打转的“庸才”之间,只能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反之,谢拾却是其座上宾。
于是,尽管同在湖广会馆,同赴京师应考,同为湖广解元的二人待遇却截然不同,只说两人的朋友圈子便是天上地下。
一个是京中风云人物,与最顶层的读书人交游,邀请他的雅集都有一定的门槛;另一个泯然众人,往来之士不过平平而已。
或许正因如此,龚兴源与谢拾的关系并不亲近。
他既非出自襄平府学,又与谢拾并非同案,二人只是入京后才相交的陌生人而已。
谢拾隐约意识到这位龚兄不大喜欢自己,平日里自然也就少与他往来,只将关系维持在不熟的点头之交状态——毕竟交友是双向的,彼此既不合拍何必勉强?
谢拾却不知,平易近人同谁都能谈上几句的他,偏偏在遇上龚兴源时少有言语的表现,被心思细腻敏感的龚兴源解读为“清高傲慢看不起人”,进而脑补为“同为解元,凭什么看不起人?难道是他觉得我不配?
”。
如此一来,他对谢拾的观感难免进一步恶化。而对旁人情绪感知颇为敏锐的谢拾,自然就更不愿意理会这位龚兄。
尽管心中对彼此观感不佳,却不影响二人道左相逢互相问候,做普通的点头之交。世上原也没有人人都得喜欢某人的道理。
谢拾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他压根不曾关注龚兴源。
直到此时——
“……龚兄竟然误了会试?”
前些日子他一门心思投入会试,不曾分心他顾,会试结束后又在房中呼呼大睡一日一夜,本就与龚兴源少有交集,自八月初九会试以来,谢拾尚是首次见到龚兴源。
后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模样,以及周围士子的议论感叹,着实令谢拾大吃一惊。
“知归醒了?”姚九成与张宥在谢拾身边一左一右坐下,前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枚包子吃起来,边吃边将打探的消息与二人分享,“这回龚兴源真是倒楣透顶……”
“八月初八夜里,大家驱车赴考时,此人不知得罪了哪路菩萨,先是车夫不小心走岔了道,紧跟着又在半路上遇到一伙吃醉酒的纨绔闹事耍酒疯,不止马车被堵了少说半个时辰,他自个还磕伤了一条腿。等他不顾伤势赶到贡院,大门已落了锁!唉,我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了。”
姚九成啧啧摇头,语气颇为唏嘘。一来这遭遇着实令人很难不同情,二来龚兴源性子虽不讨喜,此前还与姚九成有过口角,见他如此倒霉,姚九成也不好幸灾乐祸。
谢拾不由蹙起了眉头。
尽管他曾从龚兴源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敌意,结合徐夫子的提醒,他因此而有所戒备。然而论迹不论心,对方终究并未做什么,甚至都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反倒令谢拾对自己的“小人之心”颇有些惭愧。
听了龚兴源的遭遇,他不免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愤怒,会试顺利的喜悦都散了几分:“此事未免太过,难道就此算了?”
按理来说,当时已是宵禁。何况会试当日通往贡院的街道都有军卫把守关键路口,竟然还有人在这等特殊日子当街闹事?龚兄那辆马车究竟是走岔道走到了哪里啊!
谢拾只感觉不可思议。
况且做错事的人岂能没有惩罚?
几个醉酒闹事的纨绔生生毁了一名举子的会试机会,这不仅是浪费二年而已。须知机会稍纵即逝,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错过此次会试,焉知往后对方是否还有希望?才华横溢的观澜居士都数次会试碰壁呢。
“不然还能如何?考官破例让他赴试不成?”姚九成一时误会,很快便反应过来,言道,“醉酒闹事的纨绔据说当场被衙役带走,在衙门关了一夜,查明其中原委后,次日他们就被各家领了回去。”
姚九成的语气似乎稀松平常。
他算是豪富出身,虽不曾利用身份欺压普通百姓,却深知权势的力量,故而他只是替龚兴源叹一声倒楣,不至于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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