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小团子扬起小脸,坦然问道:“师兄,夫子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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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徐夫子自然在家。
徐家人口不多,除了一家三口之外,只有一个厨娘,两位洗衣裳做杂事的帮佣,并一位随侍云氏的婢女。由于孝期未过不便走动,徐家宅院比谢家还要安静冷清。
谢拾的到来反而令徐家热闹起来。
徐夫子没有请书童的习惯,夫妻二人在枯瘦的老松树下相对而坐,桌上是摊开倒扣的书,一旁是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茶壶。袅袅升起的白雾里,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你出上句我接下句,相视一笑,温情脉脉。
谢拾跟着徐守文进门时,抬眼就看到这一幕。
猝不及防被闪瞎眼的谢拾:“……”
猝不及防被小弟子撞见私下另一面,下意识便要板起脸的徐夫子:“……”
他脸上温柔的笑容尚未收回,嘴角先紧绷起来,最终形成一个格外扭曲的表情。
……完了,师长威严荡然无存!
好在今日谢拾来是有正事求教徐夫子,他那颗填满了疑惑的小脑袋瓜暂时没空思考徐夫子在学生和师娘面前的两面性。
听谢拾讲完来龙去脉,徐夫子没有急着开口,云师娘给小团子端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汤,笑着问:“拾哥儿是觉着,郑大夫并未害人,你兄长替师作证天经地义,分明行了正事,为何要受衙门收押?不知是你兄长错了,还是阻拦他的长辈错了?”
谢拾捧起热茶,连连点头。师娘三两句话就将他心中的纠结与困惑道得明明白白。
“都没有错。”徐夫子接过妻子递来的热茶,下意识便要露出个温柔的笑,顾及到学生在面前,便收了笑容,露出一贯的严肃表情,“……明哲保身、量力而行没有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没有
() 错。”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
“尔兄为师申冤,是爱其师;谢家长者不允尔兄申冤,是爱其孙其子其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非为恶,何以有错?”
徐夫子轻轻将茶盏一搁,淡淡的声音敲碎了谢拾脑海中的迷雾,令他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错在何人?”
他起身,拂袖,眉目难得锋利。
“——错在县吏因私而害公,令孝子贤孙不得归家。除夕将至,垂髫小儿困囚狱室,皓首老人难享天伦,何以为仁?”
徐夫子字字如刀,周身气势迫人。谢拾回过神来,只能看见他青袍飘飘的背影。
谢拾不禁哑然:“夫子这是?”
云氏笑道:“放心,你夫子去去就回。”
她语气温柔,眉目间带着自然而然的信任。仿佛对徐夫子要做的事了如指掌。
徐守文在旁边点头:“娘说的准没错。她就是我爹肚里的蛔虫,没有说不对的。”
云氏温柔的笑容骤然加深了三分,手上却毫不留情给了徐守文一个脑瓜崩:“……依我看,文哥儿才是娘肚里的蛔虫呢。”
……什么蛔虫不蛔虫的,粗鄙!连心有灵犀这个成语都不懂,傻儿子已经没救了!
……现在换一个儿子还来得及吗?
嫌弃地看了一眼捂着脑门叫屈的徐守文,云氏的目光落到满是好奇与期待的小团子脸上。嗯,她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控制不住地摸上眼前圆润的小脑瓜,云氏笑得慈爱:“烦心事且让师长替你解决。拾哥儿你还小,愁思过度当心长不高。”
徐守文后知后觉:“阿拾是矮了些。”他哈哈一笑,用手比划,“比我矮好多啊。”
谢拾:“!”
从未考虑过身高问题的小朋友忍不住抬起头,比划着自己与徐守文之间的身高差距,发现他竟足足比徐守文矮一个头。
尽管有两岁的年龄差距……小团子不服输地抬起下巴:“我以后一定比师兄高。”
“那阿拾你铁定没戏。”
在身高问题上,徐守文也绝不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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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师娘的热心招待,谢拾暂时抛却烦心事,与徐守文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阵。
徐守文拿出他最宝贝的一副双陆。
刻有对等的十二条竖线的棋盘上,分别有黑白棋子各十五枚,另有骰子两枚。二人根据骰子所投点数移动己方棋子,谁先将己方全部棋子走到终点,即算大获全胜。
这是谢拾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游戏。却与他曾经在梦中玩过的“飞行棋”差不多。
是以,谢拾很快就掌握规则,迅速上手了。他还不忘根据曾在梦中见过的棋牌游戏向徐守文提出建议:“仅仅走步太无聊了,不如我们给每一步添些玩法?”
谢拾如此这般比划一番,徐守文听明白了,不禁连连点头,夸小师弟就是会玩。
[至此退后三步]、[至
此沉睡一轮]、[至此抽一黑签]、[至此抽一红签]……不多时,师兄弟二人便捣鼓出新的双陆玩法,又嫌棋盘太小不方便写字,用△□○等不同的符号替代文字表达的含义。
至于黑签与红签,则是师娘贴心提供的两个笔筒,其中各有十根写有不同文字的竹筹,随手抽出一根,要求吟一首含梅之诗;再随手抽出一根,问某某书多少页的内容是什么……谢拾的嘴不禁张成O型。
这是小朋友能挑战的难度吗?
合理怀疑,这是夫子与师娘之间常见的小游戏。
双陆主要靠运气,两个小孩一个不到五岁,一个不到七岁,斗得棋鼓相当,玩着玩着就入了迷,早将其余诸事抛之脑后。
直到牛车车轮滚过雪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夫子施施然踏入院门,云氏唤了他一声。
“厮杀”中的谢拾与徐守文这才抬起头。
只见徐夫子仍是穿着半旧不新的青衫,发丝到衣角整整齐齐,宛如雪中一枝翠竹。
在他身后,一名高壮的少年跳下牛车,局促地站在院子门口,探头朝里看过来。
看见谢拾,少年才松了口气,笑着喊了一声:“拾哥儿?”
谢拾:“……?”怎么回事?难道双陆玩久了竟然会头晕眼花出现幻觉?
他忍不住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人依旧没变。
谢拾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哥!”他一下子跳起来,欢喜地跑向门口,高兴得语无伦次,“大哥你出来了?夫子你把大哥救出来了?太好了!”
徐守文同样顾不得继续下棋。
他盯着谢拾紧攥着谢松袖子不放的背影,有种突然被小伙伴撇开的失落,不由小小哼了一声:“师兄果然比不上堂兄。”
云氏失笑:“这点醋你也要吃?”
她倒也理解儿子为何如此亲近这个小师弟,这两年守孝的清苦生活,他们夫妻俩已经习惯,对年幼的儿子而言却太寂寞了些。难得有一个投缘的同龄小伙伴,也是好事。
徐守文被娘亲如此调侃,连忙否认。
他堂堂男子汉,怎么可能会醋小师弟更亲近那个只会闯祸还要劳烦幼弟替他操心的堂兄,而不是他这个处处靠谱的师兄?
不过,有小师弟陪玩的日子确实比一个人在家有意思多了……只可惜,终究是别人家的弟弟,不能带回自家养。
徐守文的目光不由悄悄撇向他娘的肚子:“……娘亲什么时候能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我不挑的,只要好玩就行了。”
“瞎说什么呢!”云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别说如今他们夫妻还在孝期,便是将来出了孝,弟弟妹妹也不是用来玩的。
与此同时,徐家宅院门口。
谢松连连向徐夫子道谢,一脸郑重:“……我这人嘴笨,日后但凡有用到我的时候,徐夫子吩咐一声就是!”
他神态十足诚恳,结合此次为郑大夫奔走的举动,倒也不算空口白话。
“你已经谢了一路,不必多礼。”
徐夫子表情平淡,并不居功。
如此云淡风轻的姿态,看在谢拾眼中,却充满了高人气质。
在小团子八百米的滤镜下,往日里平平无奇的夫子此时简直光芒万丈。他仰头望着徐夫子,险些“哇塞”出声。
“……你之所以得释,盖因县吏未得文书私自拘人本就不合条例,我只是与他们讲了讲道理,论了论《大齐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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