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岁盈盈笑意中,两人所在的塔层窗户,突然碎了一扇。
飘散的金芒中,他嘴角笑意淡了点。
推演可知天机,推演世间的一切,可惜无法推演人心,他只有靠猜,之前有七分把握,现在十分了。
他本也以为,江宴是要夺回眼中被抢走的哥哥。
而他唯一能夺走的方式,就是抹去江叶骅的存在,就像多年前,他抹去爹娘、江曜等人的存在一般。
如今的江叶草,修为高深,还有那么多厉害的同门师兄弟,岂是他轻易能完成的。
所以江宴需要绝对强大的力量,强到超过他们所有人,达到另一个无所不能的境界,这样他就能随意更改江叶草记忆,肆意抹去江叶骅了。
江宴确实这样去取得力量了。
可他选择的方式,是自取灭亡,他没有貔貅的体质,短时间内获得极强的力量,坚持不了多久的,最多半个时辰就会爆体而亡。
虽然他在这期间能集聚大半妖族力量,成为趋近妖神的存在,堪称无敌。
可不能长久,算什么夺回哥哥。
他孤注一掷要拿一点点时间,做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揍江叶骅一顿解气。。
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毕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当然还有可能......
朝岁看向手腕间的咒禁,这个连他都束手无策,玄沐仙尊那等修为,也无可奈何的咒禁。
以江宴现在的力量,或许可以......
凛冽的冬风从破窗闯入塔内,刮得朝岁脸颊生疼,他站在打碎的窗户前,朝外望。
夜空血月居中,四周浮动着乌沉沉的云。
隔空打碎了昊天塔窗,江宴收手,神色冷戾。
等一会,抽空杀了那蚂蚱。
江宴冷冷的想,抬起染血的靴子,避开地面草叶在枯叶间蹭了蹭。
忽而,他动作一顿,若有所感地侧过头。
青石路尽头站着个素衣身影。
身影眉目润朗,发间戴着一支桃木簪,腰间别着把扇子,手中长剑在月色中折射出冰冷血光。
江宴心脏骤然一跳,几乎下意识侧过脸,不叫对方看到面容。
是哥哥。
他在那刻,极速跳动的心脏,说不清是担心哥哥看到他记起什么,还是抱了一点点期待,对方能认出他......
“叶骅呢。”
江宴一顿,清醒了过来。
他眼底深处的微怯与期待,在短暂的错愕与微不可察的难过中,渐渐消散,隔着浓郁夜色,看向了持剑朝他走来的身影。
“他在哪,”找来的江叶草冷声,注意到江宴靴边的血迹,面若寒霜。
江宴不知是何滋味地弯了弯唇。
“死啦,”他饱含恶意道。
江叶草眼神在刹那变了。
江宴笑了笑,有点投降似地举了
举手:“骗你的,还活着,不过情况不太好,说不定等会就......”
江叶草抬剑指着他,冰冷的气息,肃冷的杀意,千丝万缕地朝江宴缠绕而来。
“我没心情与你说笑,他在哪。”
江宴终于没心情笑了,尽管他从刚才起,就笑的很难看。
他来时认真修剪过的指甲,圆润整齐,一点点没入掌心深处,鲜血淋漓。
“如果我不说呢,”江宴望着记忆中的眼眸,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要杀了我吗。”
江叶草眉头拧了起来。
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巫幽门使者真容。
没有穿那将全身裹得严实的黑袍,也没有发疯似的,狰狞扭曲笑容。
穿着一袭清丽绿衣,青年抿着唇看他,神色似常人平静,微微歪头朝他笑的时候,一瞬间不像邪魔,反而像个邻家弟弟,透着乖巧。
只有被他以长剑指时,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琉璃般好看的长眸,黯然了下来。
凝望他时,眼睛微微红了。
你要杀我了吗。
说这话时,那突然哑下的嗓音,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难过。
江叶草陷入沉默。
在江宴错愕中,江叶草收了剑。
许是青年红眼看他,倔犟的模样,让他一瞬间想到了江叶骅小时候,忍不住心中一软。
乌发间,坠有草叶的小辫子,也梳的很好看......
“我不杀你,”江叶草淡声,注视着江宴周身紊乱的妖力。
江宴冷白的皮肤,已经浮现出了血丝......自爆的前兆,而这人,还在贪心地吸收妖族的力量。
为了力量不择手段的疯子。
“你会自取灭亡。”撂下这句,江叶草转身离开,朝远处的长廊废墟走去。
被看出来了。
江宴瞥了眼手背凸起的青筋脉络,朝素衣身影望去。
在他注视中,一截藤蔓顺着剑身缠绕上江叶草的手腕。
形成了一条手环。
妖藤上仅有的一根小刺,几不可察地,轻轻扎在江叶草腕间。
扎完后,妖藤便退了去。
朦胧月色中,眼见人越走越远,江宴像是终于忍不住,浓密纤长的睫毛忽而一颤,浮起泪雾。
他朝那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
“其实......”
声音几不可闻,别人是听不到的,而江宴最后也只说了这两字。
后面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即将控制不住妖力外泄的江宴,最终沉默的离开了。
再不走,这个地方会夷为平地。
他这次,又走得极为匆忙。就像当年在门外,看到哥哥抱着出生的江曜一般。
他再次如同战败的小狮子,丢盔弃甲地逃跑了,灰溜溜,离开了已经不属于他的领地。
只不过这次,他不会
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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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到废墟中熟悉身影的江叶草,脚步一顿,心头还未涌起的喜悦,被一种莫名的焦急与恐惧感覆盖。
他往前走的脚步沉甸甸的,坠了千斤,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得回去,他必须回头,否则有极为重要的东西,就要丢失了!
可江叶草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他终究没能看到,那双红通通望着他的眼睛。
*
江宴回到了昊天塔。
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塔门处,一袭青衣的身影,门神一般抱手倚着。
出乎意料,那幅皮囊下清绝欠揍的脸,没有露出嘲讽挑衅他的神情。
江宴本打算一招结果了对方,见状竟师出无名,虽然他一贯想做就做,不需要理由,但爱蹦跶的蚂蚱突然安静,他难免觉得奇怪。
与此同时,江宴终于明白,为何门主说他不是沈白休的对手。
因为面对的,根本不是沈白休。
现在可不一定。
江宴危险地眯起双眸,靠近后,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他与朝岁察肩而过,自顾自地进塔,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你现在如此厉害,神器唾手可得不要,诸界之主也不要,左右浪费,不如帮我个忙吧。”
朝岁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手腕。
他催动灵炁,腕间立即浮现出咒禁的痕迹。
这咒禁太恼人了。
原主修为到了金丹期再未精进一步,与之脱不了干系。修为越高,咒禁反噬越剧烈,原主畏忌,故而修为停留在了不受反噬的金丹期。
动用灵海之炁,比灵力还容易催动咒禁。
朝岁早就想解决掉了,但咒禁在体内,是个死循环。
一方面,咒禁过于强大,他如今的灵炁,远远不够与咒禁分庭抗礼,另一方面,两力相撞,没等决出胜负,真身会先承受不了自爆。
唯一解决办法是装柔弱,像原主那般保持战五渣的水平,永远不触动咒禁。
否则修为越高,受到的反噬越强烈。
而达到一定程度,哪怕不动用灵力,体内咒禁发作,反噬起来也会直接要命。
连玄沐仙尊都深陷咒禁之困,普天之下,也只有此刻的江宴,能帮人解决咒禁了。
朝岁懒洋洋地探去手掌:“帮个忙喽。”
似是没想过面前的人,会如此不要颜面,向他求助,江宴短暂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他扯起嘴角,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幸灾乐祸道:“活该,等死吧。”
朝岁无奈地摇摇头:“可惜,看来我只有多去找五师兄要点法叶了,五师兄应该不忍心,看到我这个同门师弟被咒禁反噬而死吧。”
江宴笑意凝住,他长眸低敛,在刹那变得阴狠:“你别得寸进尺。”
朝岁放下衣袖,不以为然道:“我说什么了吗。”
() 江宴阴沉沉看了他一眼。()
远处走来的嬴辛,拖着沉甸甸的草药袋子,抬眸就看到塔门处的师叔,挽袖露出雪白手腕,在江宴面前晃来晃去,带着笑不知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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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很好的样子。
江宴推开阻拦的手臂进了塔,朝岁挑眉,朝靠近的少年道:“你瞧,莫名其妙,听不得别人与哥哥关系好,你可别跟他学。”
嬴辛黑眸扫了眼他垂下的衣袖,一言不发,又朝远去的身影看去。
片刻,他眼神晦暗地追了上去。
江宴来到全面光秃秃,唯一留存了片月见草的塔层。
不知那两个土匪,是觉得月见草最不稀罕,还是知道给他留点东西,小黄花一朵都没动。
幸而一点没动,否则他要将他们变成肥料。
黄花在风中摇曳。
望着年幼时就遇见的草株,江宴心情终于好了些,他勾了勾唇,一如既往地开始用最好的灵泉浇花。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丝丝裂缝溢出了血,江宴恍若未闻,哼着歌,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
一阵脚步声响起,他没回头,少年声音却传了过来。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嬴辛立在后方,望着蹲身给小黄花松土的年轻男子,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江叶草师叔门庭前,没有种月见草,种的是江叶骅师尊最喜欢的太阳花。”
给月见草松土的身影一顿,嬴辛淡声道:“江叶草师叔,也不可能为了一株无关紧要的月见草,对师尊发脾气。”
哼着的曲调渐没,江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嘴角似乎颤了下,他因松土沾满泥泞的手指,僵硬地蜷了蜷。
江宴张了张嘴,染了血的唇想说点什么。
“可不能怪我,”少年含笑的嗓音响起,“会相信这种东西,只能怪自己太蠢。”
江宴:“......”
这是他用串糖葫芦将人骗来时,说过的嘲讽话。
讨、厌、的、小、鬼。
报复心真强......
江宴望着只有他在意的小黄花,明白少年是来做什么的了。
怕他不肯乖乖去死,来杀人诛心,送他一程的。
他成功了,江宴心想。
江宴体内的妖力再也控制不住,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
他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鲜血从江宴雪白的下颌淌下,滴在了从今以后,再无人在意的小黄花上。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江宴看着那双黑眸,意味不明地笑了。
“可惜,你要失望了......”
朝岁在塔外悬崖边上,点了炷香,不多时,一个身影从塔门方向走了过来。
一不留神就不见嬴辛身影,想到这位从来不是安分之人,朝岁略一思忖,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魔源本身危险而强大,对于想要拥有力量的人而言
() ,这不是毒物,而是天赐之物。
没人会放弃这天大的香饽饽,就算带有毒也一样。
嬴辛体内的魔源尚只是一枚种子,故而对心智影响不大,江宴五岁那年,心间被种下的,是已经成形的黑色山茶花。
后来,山茶花还在他心头扎了根,他无法摆脱控制,也无法不受影响。
嬴辛不一样。
但很快,也差不多了。
他幼时目睹小猫惨死却无力报仇的时候,就明白力量至上,实力为尊的道理,他对力量的渴望盖于世间一切,故而他会冒险。
同为魔源,只要他吞噬掉江宴心间的那朵,充满怨憎戾气的黑山茶,他体内的魔源种会快速长大,化形生根。
黑炎会由一小簇,扩大开来。
“拿到想要的吗。”朝岁打量着人,语气莫名。
嬴辛没说话,摊开了手掌。
在他掌心的山茶花,出人意料的,并非不详阴郁的黑色,而是红色。
如温热鲜血浇灌过一般。
红色的山茶花,对吸收怨恨祟气的魔源没有任何助力。
嬴辛漆黑的瞳孔,划过丝丝茫然。
他不明白,江宴何时摆脱了魔源的控制,化解了心中的阴郁愤怨。
朝岁意外,却没有那么惊讶,他注视着嬴辛少有的茫然,想了想道:“你曾经说,他最恐惧的是面对五师兄冰冷的尸体,其实在这之上,还有一个。”
就是哥哥是他亲手逼死的——
没有任何报应,比这更让江宴痛苦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只是想救哥哥,为了救哥哥而吞下邪魔给的黑山茶,终究在江叶草因他而死的时候,染成了鲜血一样的红色。
那时候,江宴已经清醒过来了。
知道自己错了。
可他不能回头,他一回头,江叶草就要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雪天里。
江宴可以接受任何恶果,但他不能容忍,哥哥因他落到这下场,所以他向邪魔求助,并欺骗了对方。
朝岁捻起红色的小山茶,巫幽门主都不知道,这山茶花是红色的。
他要失望了,给嬴辛精心准备的裹糖砒.霜,竟然真是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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