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夏无且向秦王政告退后,本应跟随卫士回安排给他的住所休息,结果半路就被治粟内史与少府导官令联手截下。
“夏老兄!可等到你了!”
“快跟我们走!”
夏无且猝不及防被两人拉着一路疾驰,纵然猜得到他们的来意,也实在忍不住发出碎碎怨念。
“我说二位,老夫可是才见完王上……”
能不能让老夫歇歇啊!!!
再转头一看方才给他领路的卫士,对方一脸平静,对夏无且颔首致礼后,手握腰间佩剑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搭救”的意思。
夏无且:“……”
不、不愧是王上身边的黑甲兵卫。
真会灵活变通,哈。
夏无且狠狠叹了口气,挣脱开治粟内史和导官令的拉扯,示意他自己走。
他跟这二位都算熟悉,但跟后者要更熟一些,遂问导官令:“是为了踏碓、秧马?”
“老兄知我!”导官令笑得眼不见牙。
夏无且偷偷翻了个白眼。
少府专管王室财政,其下有太医、导官、太宫、汤官、乐府、居室等等分支,可谓是将君王及宫廷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细致包囊在内。
各分支由令丞主管。
比如太医属官就有太医令、丞,只是因为夏无且专门负责秦王政,所以他的地位比太医令要重要一些,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治宫廷疾病;而九卿之一的奉常,其属官中也有一个“太医”,那才是负责主治百官疾病的。
导官令同为少府属官,“掌诸御米飞面”,即宫中吃用的米面粮食都由导官负责主持舂、碾。
治粟内史不太一样,他负责国家钱谷税租,乃九卿之一,比他们官职都高,但近些年随着秦国统一六国步伐加快,这位日渐头秃的卿家没少在秦王政面前出现,跟夏无且属于抬头不见低头见,被迫混成脸熟。
这两个人能够联袂而来,除了因为新农具,夏无且想不出别的理由。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过了夏无且的想象,到了少府于行宫中的暂留地,他压根没看到什么踏碓、秧马,只看到乌泱泱的人。
夏无且情不自禁抬头看看天色。
这个时辰,诸位大臣不忙着处理政事,都跑来这看热闹来了啊?
咦?连奉常大人也在。
秦王政不屑于祷告天地,但对上天宣扬功绩的事他很乐意去做,而且楚国灭亡是要被记在史书上的大事,秦王受俘前楚王负刍的仪式不能潦草,势必要先行祭祀大礼。
祀,国之大事也。
因此,这次随行秦王政去往南郡的不仅有军政大臣,还包括“掌三礼”的奉常及其属官、负责受降礼仪的典客等朝臣。
奉常、宗正、典客这类官职可以称得上是“清贵”,指他们负责的工作内容很重要,但一般不参与国家的日常政务。所以他们跟其他朝臣的关系都
比较泛泛,轻易不扎堆。
今天却是个例外。
显然,再是位尊清贵的人,也抵挡不了土地、粮食带来的安全感与满足感。
“这踏碓是个好东西!好东西!”
“妙啊!妙啊!这么简单的构造,吾等怎么之前就没想出来呢?”
听着在场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皆是赞不绝口,频频重复叫好,夏无且翘首而望,只见包围圈中,一名小吏正在轻快地操作踏碓,而在旁边亲自舂米以作对比的竟是太尉缭。
太尉虽然不涉战场,但一身武艺却没丢,此时舂米都没褪下官服,只卷起两只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随着捣米动作绷起条条青筋,任谁不夸一句“悍将”。
诸臣在兴致勃勃猜哪边舂的米多,但夏无且兴致缺缺,这种夏稚唯口中的对照实验,他在安丰县属实见惯了。
正这么想着,他身旁的治粟内史抱着一只体型等比例缩小的秧马,声音几近哽咽低喃着。
“真好啊……真好啊……粮产增收……粮仓得以充盈……真好啊……”
而导官令满脸欣慰、兴奋。
“太好了!太好了!不用再从内库往外掏粮食了!”
夏无且夹在中间哭笑不得,在二人絮絮叨叨的述说中,明白了他们的情绪为何截然相反。
治粟内史广义上算是国库负责人,每逢国家受灾时都要遵循王上政令,拨款给予赈灾抚恤。
而细数秦王政继任王位后秦国遭遇的自然灾害——
王三年的饥荒;王四年的蝗灾;王七年的水灾;王九年的寒冻;王十二年的旱灾;王十五年、十七年的地动;王十九年的饥荒;王二十一年的大雨雪……
夏无且一介医家不会系统总结这些,当下听治粟内史一一列举,真是吓了一跳。
“这是老天降灾于大秦,还他大母的轮番来!”
治粟内史愤愤怒骂,导官令不禁露出同情兼杂佩服的目光。
光看对方对历年灾害“如数家珍”,脱口而出,可见平时里没少翻看这些记录,并在心里琢磨这些事,此等兢兢业业之举,令吾辈怎么能不钦佩!
治粟内史摆摆手,没有对同僚们的赞叹感到高兴,反而一脸愁容,接着方才的话道:“这还不算什么,除了天灾,别忘了咱们王上还要兴兵呢。”
瘦弱的国库怎么承受得了这种委屈!
导官令闻言,默默抬头看着天空,内心替他们少府泪流满面。
少府为秦王政掌管王室财政,库藏肯定是比国库要多,也因此,每逢军国大事后勤调度跟不上,秦王政就动用少府的钱来充裕国库。
说是钱,最终一切还是得转化成粮食,连朝臣属吏的俸禄都是以粟麦石数为计呢。
这本来没什么可置喙的。
用就用呗,反正都是王上的钱粮,以私充公这很好、啊不是,这种行为很值得当臣子的大书特书奉承恭维一下。
但他们的王上!可不是什么清贫
寡欲的性格啊!!!
后宫有庞大的美人群体,光吃穿用度就是一大笔开销;几十位公子公主又是一笔;偶尔王上还要对臣下进行赏赐。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园林工费。
紧跟吞并六国的步伐,王上有意仿造六国宫室于咸阳渭水北岸,连图纸都准备好了,这可真是——
再想下去就要不敬君王了,导官令是不敢的,他只能将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
“还好营造宫室的活都是由将作少府来负责。”
刚说完,后方传来慢悠悠一句:“导官令这么说,可真是令老夫心寒。”
导官令大惊回头,连连作揖赔礼:“少府令勿怪,是某说错了话!”
夏无且与治粟内史也莫名有些心虚,虽然话不是他们说的,但他们都在场听着啊。
虽然大家笼统称少府与将作少府为“少府”,但二者不是同一回事,后者管的是营造宗庙、宫室、陵园等等,偶尔会依据王上的恩典,给大臣建造宅子。
鬓发花白的将作少府令轻哼一声,先与几位同僚见礼,才矜持道:“老夫这些年往来奔波于骊山,对营造宫室之事便有些顾不上,倒是愧为少府令。”
其他人自然是出言否决。
但说起骊山,夏无且一下子想到王上的陵墓。
秦国君王一般继位期间就开始修自己的陵墓,秦王政也不例外,可他的情况又有些特殊。
夏无且作为宫中老人,对旧事一清二楚。
秦王政初上位时,内有华阳太后、夏太后与帝太后博弈,外有吕不韦及昌平君总览朝政。
他们不让王上亲政,又不能落下口舌,便拿出修陵墓这种既重要体面又不涉及朝政还巨繁琐麻烦的事,让秦王政自己折腾。*
后来……
往事如风,旧人皆沦为一抔黄土。
可这修陵墓的事不能中断,偏偏此时又盛行“事死如事生”的厚葬风气。
夏无且想到王上那逐年渐盛的吹毛求疵,掐指一算,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那座地下王宫完工。
悄咪咪腹诽结束,几人也寒暄结束,导官令赶紧转移话题,询问道:“少府令来此可有要事?”
“还不是为那踏碓。”少府令摸着胡子,笑呵呵跟夏无且道,“底下的小子跟老夫说,观那踏碓似乎不仅能用于舂米,还可以用于碎解石料,老夫好奇就来看看。”
导官令微讶,啧啧称奇:“没想到一件器具,还能有多种用途。”
治粟内史则是抱着秧马眼巴巴看着夏无且,试探道:“听闻此踏碓乃夏太医在外碰到的墨家工匠所造,但这秧马只适合水田,不知那位大匠对适用于旱田的农具,可有什么想法?”
“啊,这个……”
这得看夏稚唯啊!
夏无且捋着胡子讪讪道:“老夫、咳,去信问问,去信问问。”
几人闲聊间,围观踏碓舂米的众臣们终于得到了最终结果,果然
是踏碓效率更高,他们心满意足,互相交流要如何将新农具推广于大秦。
“咦?”忽然有人疑问,“方才没发现……怎么不见冯御史?”
夏无且一顿,若无其事地转头继续跟治粟内史说话,假装听不见。
难道他要说冯劫恐怕现在正处于惊慌状态吗?
这个事目前也就秦王政知道……
他进献驱虫药时可是特意跟王上说了,要等看看冯劫的反应再行考虑试吃。
嗐,他只是为了王上身心健康考虑。
他有什么错?
〈36〉
稚唯尚不知道驱虫药即将要在大秦君臣间掀起风浪,她此时在安丰县,也正忙碌跟普适性驱虫药相关的事。
根据她和夏无且的商讨研究,定下了最合适的药物组方,其中乌梅是个关键。
驱虫药中,一些性猛烈的驱虫、杀虫的成分会使虫反应剧烈,导致部分服药者腹中绞痛,而乌梅的酸味能够安蛔,使蛔静而痛止,用于其他寄生虫也或多或少有效果。
此时时间正值“双抢”,安丰县的各家各户无论男女老少都忙碌于收割、插秧,但总有那么一些无力下田的老人,或伤在腿上的人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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