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跟着林医生回家的时候,惠特曼教授正在专心致志地包饺子。
他看见燕知进来,立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我记得你很喜欢浆果,刚刚去超市买了他们所有种类的浆果。”
燕知看到满桌子的草莓、蓝莓和树莓,“休,你今天不用工作了吗?”
林医生笑得扶桌子,“天呐,休,你又被知反向敦促了哈哈哈!”
“我习惯了。”惠特曼教授摊开手耸耸肩,“这就是知,我们最好的知。”
然后他转向燕知,“我今天有话要跟你说,你过来听。”
林医生撇撇嘴,朝着德牧招手,“凯蒂,我们走,谁会想要听男孩子们的悄悄话。”
桌子上的水果都是洗干净的,燕知抱着一碗草莓靠在厨房的小桌上。
“因为林不会跟我讲你的隐私,我也不想追问任何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老人不太熟练地把一些馅料放在面皮上,“但你遇到困难了吗?”
燕知慢慢咬开一颗草莓,斟酌了一下措辞,“休,我只是不希望用这些事来打扰你。”
他知道惠特曼教授是科研世家出身,一辈子过得单纯而快乐,初恋就是只比他小七岁的林医生,所有的挫折都是科学给的。
他没必要让他参与这些。
“知,当然你可能跟林一样,太聪明了,在心里把我当个傻瓜。”惠特曼教授试图把饺子的两边捏在一起,看了他一眼,“在很大程度上,你们可能是对的。”
“不,休,”燕知笑着否认,“你很有智慧。”
“没错,就是这样。”惠特曼教授欣然接受了,“不过我还是想明确地告诉你,我可能比你认为的更有影响力。”
燕知捏着一颗草莓,略有些吃惊,“为什么我会认为一个获得过最高科学荣誉的人没有影响力?”
“我也想不明白啊,”惠特曼教授做出跟他站在一队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聪明的知遇到了困难,却想不到来找我呢?”
“如果你不是觉得我帮不上忙,就是不想让我帮忙。”老人捂了捂胸口,“我简直不知道哪一种可能更能伤透我的心。”
“休,”燕知略低着头,“我非常不想这样说,但是这件事确实没人帮得了我。”
然后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别担心。”
惠特曼教授手里拿着一个进退两难的饺子,“知,那我相信你。”
燕知低头看着草莓,“谢谢你,休。”
“但我还想说,”惠特曼教授咂了一下嘴,“或许我无法在具体的事件上帮助你,但我可以提供选择。”
燕知不能再三辜负老人的善意,半侧着头恭听。
“首先你这次回来,如果你跟林讨论的问题没有预想中的进展,我希望你不要冲动。”惠特曼教授从镜片上方看着他,“至少你可以在我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冷静地充分思考。实验室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帮你分担,你想要找
人来接管一段时间或者你想线上处理,我都有办法。”
燕知认真地点点头,“我会考虑。”
“另外一件事就是药物转化。”惠特曼教授冲了冲手上的面粉,从冰箱上拿起来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当然,它还在走最后的伦理流程,但是临床验证部分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天一粒是安全的。”
他把药瓶放在燕知手里,并没说太多,“别让林看到。”
燕知看着他对着饺子馅发愁的背影,莫名地感觉到惠特曼教授其实什么都知道,甚至比林医生知道的还多。
“你们两个在厨房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秘密?”林医生换了一身家居服过来。
燕知不慌不忙地背起手,把药放进了口袋里。
“当然是在说药物转化的事情。”惠特曼教授不紧不慢地朗诵:“军翔小学我想去。”
燕知一挑眉,“什么?”
“君向潇湘我向秦。”林医生撇着嘴摇摇头,“他们应该再给他发个文学奖的。”
燕知差点把嘴里的草莓笑掉了,“其实休已经说得很好了。”
“他本来还打算为了你学中文的,”林医生翻了个白眼,“但每次刚开始学四个声调,他就要睡着了。”
“我是个老人了。”惠特曼教授很自豪,“当年我也为林学过中文,我可以写她的名字。”
“好的,你写得很好。但是如果我们还不开始做饭,真的就要等到明天早上吃了。”林医生把老教授推开,接着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状往后包饺子。
“你告诉知了吗?你打算把他设定为转化研发部分的唯一经济受益人?”林医生转头看他俩。
“哦林!”惠特曼教授懊恼地皱眉,“这是个惊喜!应该由我来亲自告诉他!”
林医生很没诚意地向他道歉,“对不起,但是你刚刚说你们在聊这件事,我以为你已经告诉他了。”
“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但是还没说到这里。”老教授很失落地看向燕知,“知,现在你还觉得惊喜吗?”
燕知知道一项成功的药物转化意味着什么,很多已经功成名就的人为了抢占受益人名额打得头破血流,因为它背后的利益几乎意味着各种层面的相对自由。
他本来根本没打算参与名额竞争。
研发、临床和市场,太多相关人员的介入就意味着无数的利益纠葛。
但是现在惠特曼教授说他是唯一受益的研发人员。
虽然说得好像只是随口一提,但哪怕是这件事里话语权最重的休·惠特曼,也一定会为了争取这个“唯一”付出代价。
“我……”燕知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显得不苍白,“我希望我们可以共享这些成果。”
惠特曼教授摇摇头,“我知道你希望。但是你是非常年轻、而且有潜力的科学家,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学生。这项工作也的确是你独立完成的,我作为导师给了你我责任内的指导。”
他的声音更温和了一些,“你告诉
了我我无法针对你个人的困难予以帮助。那我希望你留下这些对你的事业更有益的东西,你远比我要需要它们。我希望你可以在科研这条路上,不被其他的事情阻碍。”
林医生叹了口气,“他还想偷偷留一半遗产给你,但我认为他应该要和你商量。”
“林!年轻的女士!”惠特曼教授的头发几乎有点竖起来了。
林医生坚持,“他应该知情,而不总是被动接受。”
燕知几乎无地自容。
休太聪明了。
他一定看出来了什么。
他在挽留他。
他们吃完饭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
帕市一年到头阳光普照,雨水极少。
林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窗外,“下午都还没有云。”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燕知,“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吗?”
燕知算了下时间还在药效内,摇摇头,“没关系,我早点休息就好了。”
他的房间在二楼。
自从燕知第一次住进来,林医生就提前把房间的门拆了。
现在时隔几年燕知回来,那个房间还是没有门。
二楼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洗过澡之后处理了一下实验室发来的工作。
凯蒂乖乖地蹲在他脚边,时不时对着他抽抽鼻子。
燕知垂下手摸摸凯蒂的耳朵,它立刻抬起爪子搭到他的膝盖上。
“好孩子。”燕知带着凯蒂一起趴到床上。
他掏出来裤子口袋里的棕色药瓶,拧开倒出来一粒。
他在考虑休给的选择。
药是半透明的胶囊,里面装着鱼油一样的清澈液体,确实透着一种一忘皆空的冷漠。
但这个机制远没有那么浪漫。
这是抑制多巴胺释放后强行通过制造“平淡感”来解除古典制约的直白途径,初衷是用来削弱“求而不得”的痛楚。
燕知从来没有勇气去仔细考虑,是不是总有一天要把这个药用在自己身上。
当然。
他会记得牧长觉。
他也会记得自己爱牧长觉。
只是他每多看到一次牧长觉,他的神经元就会告诉他一次“你看,爱情的本质只是主观驱动,再完美也不过如此”。
这会让他有充足的理智来处理这段感情,以达成对对方最小的伤害。
这多么顺理成章。
他到国外来见陪伴他的人,然后他选择了没有痛苦地把牧长觉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这样牧长觉或许只会觉得他不值得。
也可能会有短暂的撕裂,但总是会过去的。
牧长觉不也说了:希望有人弥补他的缺席?
确实有。
只是燕知犹豫。
他终究没有那么舍得。
燕知打开了牧长觉的一部旧电影。
那是他唯一没看过的一部,名字叫《
吞没》,为牧长觉赢取了第一座影帝奖杯。
那部电影里面牧长觉出演了一位三十七岁的失独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短时间内暴瘦的结果,牧长觉在戏里看起来真的比真实年龄老了十几岁,跟设定毫无违和感。
佝偻的肩,低垂的头,深陷的双颊和双眼。
没有眼泪和语言,只是一举一动间牵动的无望。
要不是因为燕知前几天才亲眼见到他,甚至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恢复回来。
现在的牧长觉多体面。
腰背挺拔,皮鞋永远光鲜,衬衫从来纤尘不染。
那部电影从票房上说,其实远不是牧长觉成绩最好的。
因为它太悲伤了。
其中的一个镜头里,牧长觉扮演的主角父亲开着车回家,却总是在错误的路口拐弯。
他掉头、直行、转向。
直到后来他习惯了。
几年如一日。
就好像他从每天从单位回家,就是要走那样的一个路径。
去经过他孩子以前最喜欢的糕点店。
他却什么都没买过。
直到有一天,那家店没有营业,灯黑着。
这位父亲第一次把车停下来,绕着左右的店铺走了两圈。
“麻烦您问一下,”牧长觉的神态谦恭而温和,“这家店今天休息吗?”
旁边的烟酒行老板打量着他那身磨烂了袖口的深蓝工作服,有些不耐烦,“干不下去了,行情不好。”
牧长觉的脸上起伏出一点无措,“但是这么多年了,昨天他们还……”
“人还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何况是店!”老板丢下一句话,摆摆手走了。
那位父亲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燕知看到牧长觉蹲在天台上抽烟的镜头就把视频关了。
他知道这个父亲的结局。
他不想看了。
过去他就非常害怕牧长觉拍这种要吊威亚的戏。
万一什么地方没连牢,万一地上的缓冲没做好。
他根本不敢想。
哪怕牧长觉只是从很矮的地方跳下来,燕知看着都是害怕的。
凯蒂舔了舔燕知的脸,头抵着他的肩膀。
“甜心,还好吗?”林医生敲了敲门,在门口问道。
“没事儿,”燕知回头,“我准备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等林医生走了,燕知拉好了被子。
原本床上压着一只凯蒂,他挺踏实的。
但是一旦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就仿佛越来越大。
燕知的心跳有点快。
他从包里翻出来随身的薄荷糖罐,咽了一粒药。
等待心悸退去的时候,他退到手机界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微博。
热搜前排很安静,前
一阵关于燕知和牧长觉的那些照片已经销声匿迹。
娱乐性热门话题大多是一些关于热门新剧的推广和热门流量的各种小花边。
有点太安静了。
燕知的心跳莫名慢不下来。
他搜了牧长觉的名字,按照发布时间排序,第一条是“有人在撤热搜吗?”。
燕知刚点进去那一条就已经不可见了。
他退到实时页面往下滑,发现一条打着标签的微博:“#牧长觉#是受伤了吗?剧组能不能回应一下?路拍爆红也太吓人了。”
燕知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给牧长觉拨语音。
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他又给陈杰拨过去,这次倒是有人接了,“诶诶燕老师,怎么了?”
“牧长觉呢?”燕知的声音忍不住轻微地颤抖。
“牧哥?拍戏呢啊。”陈杰纳闷了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吗燕老师?”
“为什么微博上说他受伤了?”燕知根本不信。
“受伤?没有啊。”陈杰说话有点发紧,“这种戏有什么能受伤的?文艺片又不是武打片。”
“那你让他接电话。”燕知攥着被子的手里都是汗。
那边乱哄哄的,陈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牧哥在拍着呢,要不晚点儿?”
“他一条片子要多久?”燕知的语速越来越快,“过一个小时,他能给我回电话吗?”
“燕老师,燕老师,您别着急。”陈杰试图安抚他,“您那边儿现在是不是挺晚了?您现在先休息,明天早上他准给您回电话。”
“‘爆红’是什么意思?”燕知重复了一遍,“微博上的‘爆红’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燕老师……”那边陈杰的声音远了,牧长觉接了电话,“怎么了?”
在那一瞬间,燕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微博说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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