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嫖好奇,六月初便董娘一起前往定北省,七月顺利抵达,亲眼见证了大禄朝,或者说人类历史上第一台蒸汽翻地机的初运作。
两个姑娘被深深震撼,董娘现场作画,将这一刻永久保存。
而在此之前,她亲笔所做《游历见闻录》五卷已经刊刻售卖了几次,销路极佳,为世人所追捧。
仅此一项,倘或她余生精打细算,便已不愁生计。
事后,二人再次奔赴辽宁,见到了一别数年的北星等人。
彼时辰州知州已不再是王增,但经过他们的努力,当地人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排斥北星等人。
女人们在林中建起更适合居住的木屋,她们用野兽皮肉与当地百姓交换了布匹、铁器,也在部落内种植作物,还收养了几名被遗弃的女婴,饲养母羊哺乳。
“以前日子艰难,许多百姓都会溺死、丢弃女婴,”北星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畅,脸上也长了点肉,眼神更坚定,“不过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我们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捡到女婴了。”
国家鼓励繁育人口,男人们想成亲,就必须有对应的女人,听说如今朝廷还弄了什么蒸汽机的,农活儿干起来更轻松,女人也能应付。
“挺好的。”她说,眼底泛起浅淡却真实的欢喜。
如今的北星,俨然已经是成熟的部落首领了。
这个部落的所有女人都蒙受过来自男人的伤害,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亲、生育,这么下去,人口得不到补充,终将灭亡。
收养女婴,确实是个保存火种的好法子。
七月末,年满十二岁的阿姚南下,返回祖籍所在的清河府章县预备县试。
彼时十七岁的孔植已是秀才,正在跟乡试较劲,奈何一战不利。
其实按照父辈官职,他二人日后完全可以凭借祖上荫庇而谋取官职,但秦放鹤和孔姿清的想法非常一致:
别人给的和自己挣的,终究不同。
真正下场考试之后才会明白,莫说连中六元,就是小三元,也万分艰难。
科举本为官场,一旦身处其中,需要较量的就不仅仅是学问,天赋、出身、家世、见闻,政局动荡、党派之争,甚至是天气、运气,缺一不可。
为官者,从来就不是谁书读得好,就一定能做得好的。
小树苗不去外面摔摔打打,永远也经不起风雨。
两个小伙子碰头后,一并前往养育了秦放鹤的白云村,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大禄很少见的女村长。
那是一位非常强壮能干的长辈,听说因儿时跟秦放鹤念过书,远比寻常百姓眼界开阔、有胆识,前些年第一个响应号召带领村民种玉米、修水渠,如今的白云村俨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之地。
八月,孔老爷子去世,临终前留有遗言,希望儿孙以国事为重,效仿昔年卢阁老云云。
孔姿清之父闻讯后悲痛不已,坚持丁忧,返乡守孝。
一来父亲去世,当儿子的无故不守孝,于礼不合;二来,他的职位远不如儿子来得要紧,他等一等无妨,可孔姿清却不行。
如今他先把姿态摆起来,能做的都做了,孔姿清那边就能有个缓冲。
奈何孔姿清自小与祖父一起长大,感情颇深,虽远在定字五省,又身负重任,仍决定回乡奔丧。
但毕竟正值用人之际,朝廷各处缺口甚大,天元帝对他与卢实一视同仁,也只给了六个月假期。
孔植乃三代之后,按例只需守孝一年即可,倒是不耽搁科举。
接到消息后,秦放鹤也是一声长叹。
终究敌不过岁月,这些长辈也要陆续离去了。
天元四十八年秋末冬初,八十岁的董春病了一场,愈后大感精力不济,遂于十一月初八上书,求乞骸骨,满朝皆惊,天元帝不允。
腊月,董春再乞,天元帝亲自来见,不觉泪下,“如今北方五省百废待举,倭国、交趾仍在,东南诸岛国蠢蠢欲动,蕴生徒留朕一人乎?”
做出这个决定,董春何尝不痛心,“陛下知遇之恩,虽万死难报,然臣毕竟老迈……”
外人不知道,他的手,已经开始抖了,胸口也时时钝痛。有时与人议事,倦意便会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仍有进取之心,奈何岁月无情,这副躯壳,已然要掉队了。
董春对天元帝含泪叹道:“陛下,如今老臣一日也只得两餐,连半碗饭都吃不下啦。”
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如此疲累,可胃口却日益衰败,非长久之相也!
天元帝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不觉唏嘘。
“蕴生啊,再帮朕两年吧!”
天元四十八年腊月,天元帝下了本年最后一道旨意,以杜宇威为吏部尚书,秦放鹤为工部尚书,入内阁。
这一年,秦放鹤年仅三十六岁。
自他横空出世以来,创造了太多第一、史上最年轻,以至于现在不是第一、最年轻,众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秦放鹤是史上第一个六元,地方上立过大功,中央刷够资历,工部侍郎的位子上一坐十年,未有一丝疏漏,若非年纪压着,早该升了!
他从不独断专行,也不徇私枉法,甚至热衷于分功……此番入阁,名正而言顺。
若在之前,董春势力正盛,朝廷绝不会允许董门同期再出第二位阁老,任凭他天纵奇才也只好徒叹奈何。
但眼下,董春随时可能退位,内阁众人却俱都年迈,下一代可接续者寥寥无几,颇有青黄不接之相,暗藏隐患。
所以必须赶在隐患浮出水面之前培养好接班人,提前消除风险。
几家欢喜几家愁,秦放鹤上位,杜宇威轮换,之前那位顶替杨昭出任吏部尚书的仁兄,却在短短数月后被复降为礼部左侍郎,而原来的吏部左侍郎升右侍郎,右侍郎则调往工部,任左侍郎。
天元帝对此人的评判是:无前瞻、少全局,小事冒进,大事踟蹰
,可为卒为将,不可为帅。
他得知后如遭雷击,暗自懊恼,经此一役,算是彻底打破幻想,绝了入阁的可能。
一步之遥啊!
接到入阁的旨意时,秦放鹤心头一片宁静。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列沿着既定轨道行驶已久的车,终于徐徐进站,按原计划停在了既定的泊位。
本该如此。
正该如此。
若非要说圆满,倒也未必。
新官袍入手的瞬间,秦放鹤便窥见了心底一丝缺憾。
“备车。”
大雪未止,碎琼满地,汪淙亲自在二门口迎接,看他过来,笑道:“父亲算准了你要来。”
进屋时,汪扶风正提笔作画,所画正是院中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梅。
听见他进门,汪扶风头也不抬,“世人常说君子六艺,又有琴棋书画,余者倒也罢了,唯独作画一道,我总不得其法。过去多年,不乏急于求成,反倒不美,如今看来,原是火候不够。”
现在时机到了,火候够了,他的画作,竟也很能看了。
秦放鹤走到他身边一步处,垂眸细看,果然大开大合,颇有疏狂之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只是一幅画,秦放鹤就明白了汪扶风的意思:
他早就看开了,并不在意。
但……
桌角的一支清香燃尽,汪扶风顺势收笔,退后两步左看右看,十分得意,“甚好。”
扭头见秦放鹤欲言又止,十分拘束,丝毫不见平日洒脱,模样儿倒有几分可怜,汪扶风却又笑了。
他抓过一旁的手巾擦了擦,对爱徒抬抬下巴,语气温和,“让你师兄点茶。”
师徒父子三人去内间榻上坐了,两侧都开着冰裂纹小窗,抬头可见皑皑白雪衬红梅,分外鲜亮。
汪淙点得一手好茶,顷刻间便得了一副鹊登枝,秦放鹤见了,只是苦笑。
内部消耗,何喜之有?
汪扶风向后斜倚在靠垫上,一条腿屈起,端着茶的手搭在膝盖上,“问心有愧?”
秦放鹤一怔,摇头。
问心有愧么?
倒也不是。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