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3 章 遍地开花(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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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费。”她说。

“你们这样离开,她可能会死的。”阿嫖忍不住说。

北星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眼底全是麻木。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然后继续向外走去。

她们不想留吗?

不,是留不得。

外面的行人一看见她们的打扮便纷纷四散,如避蛇蝎,又在后面指指点点,还有的吐唾沫。

但北星她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依旧走得很稳。

阿嫖不禁口中发苦。

她没有办法。

她也只是一个外来者,没办法违背任何当地人的意愿,强行留北星等人居住……

天地之大,州城之大,房舍之多,却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扭头看王增,却发现对方虽面有惭色,却始终未发一言。

王增在害怕。

其实他在民间威望甚众,若此刻他出面调停,绝对能将北星等人留在城中。

但他不敢。

他害怕,他害怕失去得来不易的民心,害怕为了维护一小部分人,而令一大部分人失望、生疑,害怕因此失去官身。

其实几个人而已,真会如此吗?

未必,但王增就是怕,他不敢赌。

回去的路上,王增

和韩卫东久久不语,心思各异。

稍后到了州衙分别之际,王增又提醒韩卫东,“记得调拨人马,明日入山林查看。”

韩卫东明显心不在焉,愣了下才应了。

王增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佑平啊,你也三四十岁的人了,难不成还不如个小姑娘?一时失误不怕,改日立功也就是了。”

“不如个小姑娘”,这话简直刺耳,韩卫东又想起方才在医馆时,这位上官与那两位大小姐谈笑风生的场面,心中酸涩难当,不免脸上就带了点出来。

王增为官多年,如何看不出?摇摇头,“我知你心中不服,可佑平啊,你今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众利用百姓,妄图借刀杀人。”

韩卫东猛地看过来,似乎有意为自己辩解,但王增知道此人执拗,不想听,“边疆城镇处境本就微妙,陛下如今想要对外用兵,就必须处理好民间的关系,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说帮着促成,反而想要煽动百姓、引发动乱,你糊涂啊!往小了说是为官无用、不能理事,往大了说,便是违背圣意、挑动民意!等同促成民变,这是造反啊!”

若今日之事被陛下和太子亲眼所见,必然震怒,便是直接杀了韩卫东也不为过!

阿嫖那一声是对韩卫东的不满,但又何尝不是救了他的性命!

一番话直直砸下,犹如洪钟大吕,又如五雷轰顶,震得韩卫东目瞪口呆,摇摇欲坠。

造,造反?

不不不,我没这么想!

我怎么敢啊!

“恩官容禀,”韩卫东吓得脸都白了,直接给王增跪下,“造反大罪,祸及九族,下官,下官绝无此意啊!”

这世上许多事原非本意,可谁在乎呢?

只要你阴差阳错做出来了,就是死罪!

王增摇头,“你这几年起得太快了,摔跟头在所难免,倒也不是坏事。”

原本韩卫东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巡检,每日处理的也不过张家偷了李家二斤韭菜之类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突然来到这里,确实有点赶鸭子上架。

他长叹一声,将韩卫东扶起来,看他这么大个人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是百感交集。

现在摔跟头,总好过日后送命。

“你心里真过意不去的,是这个吗?不是,是觉得自己栽在了两个黄毛丫头手里,倒霉,不服。”王增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撕开韩卫东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白面转红,几欲滴血。

是,王增说得没错。

但凡今日指出这个问题的是朝中某位大佬,哪怕是韩卫东的同僚,他都不会这么生气,这么沮丧。

一个小丫头片子啊,她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有个好出身就指手画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可偏偏她还说对了,这令韩卫东尤其不能接受。

共事几年,也算同甘共苦,王增对韩卫东也有几分情谊,不忍看他就此沉沦,示意他去旁边坐下,慢慢说:

“你可知朝廷为何

命我等设立安置区?又为什么让我们给这些遗民登记造册?”

韩卫东沉吟片刻,“……人口。”

那些遗民身体强壮,远胜寻常百姓,是天生的战士,而且现在她们活下来,如果可以,几年之内就可以生育一大批人口!

然后她们的儿女再生孙辈,十年之内,就可以成就一个成熟的村落。

这就是人口,这就是国家财政来源,兵马粮草来源。

“是啊,你也知道是人口。”王增好气又好笑,知道还这样,不是明知故犯吗?

韩卫东啊韩卫东,今日你栽得也不冤!

“昔年辽国有位萧太后曾说过,民乃国之根本,汉人的种子洒在草原上,开出的便是契丹的花朵。佑平,话糙理不糙啊。”王增跟他说这些,也算推心置腹了,“自古以来,朝廷对外用兵,每每都要受降俘虏,将曾经与我军厮杀的敌军打散了,重新整编,就成了我军力量,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油盐不进,凡是外来的便屠戮殆尽,万事休矣!”

高丽也曾与我朝交战,杀人无数,可如今那些高丽人,不也成了汉人?

韩卫东沉默不语。

王增也不等他的回答,又自嘲一笑,“其实本官也无甚面目说你,这几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知道你犯了这样的过错,却不出声提醒,默许纵容……”

上行而下效,为官者都不能接受这些,又有什么脸面让百姓接受呢?

说到底,还是他软弱太过,什么都想要,尤其怕失去已得的民心。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他斥骂韩卫东,又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王增用力吐了口气,“佑平,非你之过……”

是我,是我率先放弃了那些独人。

身为边境官员,却置朝廷意志而不顾,瞻前顾后,此为失职,无法辩驳。

阿嫖和董娘等人也没睡。

两个姑娘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幔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娘翻了个身,“阿嫖,你说,她能活下来吗?”

她们也只来得及买一点救命的药丢给北星,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入夜了,城外山林里得多冷啊!

她们现在连御寒的袄子都没了。

她在外游历三年了,自以为将天下苦难见了五七成,可如今再看,都不算数。

以前我所见所闻,都不算数……

阿嫖摇头,“我不知道。”

不,其实她们都知道,那个比董娘还小几岁的姑娘,活不下来。

伤得太重了,血流了满地,直到此时此刻,阿嫖鼻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甜。

冰冷,粘腻,像一条滑腻的蛇缠在身上,令人胃部抽搐。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血,也没想到一个人身上,竟会有那么多血。

董娘叹了口气,“好难啊,阿嫖。”

世人只知笑话夜郎自大、纸上谈兵,殊不知我们这些笑话别人的,才是真正该被笑话的。

阿嫖嗯了声,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泛起几分愁容。

是啊,好难啊。

王增是个好官,但他有私心,也不乏瞒天过海的念头,所以对韩卫东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韩卫东看不起女人,若非身份,根本不屑于与她们交谈,还滥用职权,竟妄图操纵百姓、人为制造哗变!其心可诛。

但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吗?

也不是,对本国百姓,他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那她和董娘,她们自己呢?

她们真的只是同情吗?

不,阿嫖想,我想借此证明自己,单纯从这一点来看,我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人。

我们都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恶人。

所以谁都有苦衷,所以谁也没办法真正狠下心。

若我是王增,是韩卫东,又当如何?

若我是当地百姓,又将如何?

治理之道,无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治之以法……可很多时候很多事,这些死板的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因为人是活的。

阿嫖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好难啊……”

父亲,我有点明白您让我出来的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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