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午夜,家主还不回来,梅婴愁得很,伏在案上剪灯花,用玉钗挑弄烛台里的蜂蜡,迟迟不肯睡去。
“要么打发姑娘去问一问吧,先生。”梅婴直起身,回头对齐寅说。他的发妻和几位大人在外头待到这么晚,他脸上仍是好颜色,手底下只管掀书,是旧日里从齐府带来的《夫孝经》,这已不是一个‘贤’字能够形容的了。
“有雾豹姑娘跟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天色已晚了,不妨就睡吧。”雪胎在床边俯下身,给齐寅递去一盏茶,回头劝梅婴道“兴许是喝多了,又或者累了,来不及回来,在外宅过夜。虽不常有,但也不是头一回了。睡吧。”
“要睡你睡,我自打发冥鸿去找她娘。先前说着就回就回,都几点了?她娘是顽呢,是歇呢,还是路上什么事绊住脚了,不得个准信儿我睡不着。”梅婴站起身,望了齐寅一眼,见他不拦着,道一句“先生稍安”,便出门去了。
“做先生的,要把得家定,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这便是为家主分忧了。我却连这都做不到。”齐寅放下书,朝门外投去一眼,半晌复又收回,垂着脸道“我配给家主已十六年,那时家主正是好生养的年纪,府里只有我一个,却连一女半儿都没给她带来。朝廷夺情至今也已十一年,我每日都拜娘娘,从未间断,可惜天不怜我,不肯赐我一女。”
“先生从下午就不开心。”雪胎把书从他手里抽走,安慰道“早年间家主多在外,不常居。那几年里出关都有五回,其余时刻勤王护驾,不得空闲。也有行军的缘故,身子都熬坏了。”
“虽时间长些,可每两个月她总来一回月事,前后都是我伺候,为何我就没有孩子?”齐寅说话间红了眼圈,水色在他眼睑渐次交融,“同辈的卿娘里就她没有后嗣,我该在朝廷夺情前为她纳侍的。她不提,我就不做,现如今让她无嗣,‘不孝’两个字我怎么担得起?”
自小跟着齐寅陪过来,雪胎自然是向着齐寅说话的,低声道“梅婴也拜过一回娘娘,不也没有吗?太医都说了,家主的身子不行——”
“不太行。”齐寅纠正他“是月子没有坐好就引兵挂帅,寒邪直入胞宫的缘故。那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断了我的前程。”他的心里是冷的,而且越来越冷,声音也弱下去“可分明来月经的,葵水也正常。太医都说没问题,身子好的,是心不诚。”
“再没有比先生更诚心诚意的了。”雪胎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并不敢妄言,在他腿上一下一下地轻拍,说“也不能怪家主。武妇大都如此,从战场上回来的杀伐气重,枕畔不容他人安睡,您也不能强求。您瞧元卿大人,到二十六七才得了小如公子,那也是自己得的。她家的几个侧夫都拜娘娘,未有一个拜成了的。虎贲卿娘家的也都不成,她后来想要第六女,就求不来。”
听雪胎这么说,齐寅心里略有些宽慰。见他神色动容,雪胎起身在床沿坐了,道“而且咱们老郡公不是说了?宁可没有,从同族挑好的给家主入嗣,都是自家的,日后好照应,强过旁人怀上,显得先生对家主不尽心。林老帝师和几位巫祝大人都说家主不会没有后嗣的,如果真的没有,她们还能坐得住?”
“也是。”齐寅望着雪胎,忽而笑出来,道“若真没有,老帝师每天亲自来摁她喝苦药。”
“那还了得?届时恐怕连陛下的旨意都要下来。”雪胎难得说些轻松的笑话。齐先生的诚意他都看在眼里,每日不跪足三刻绝不起身,即便这样,都没能得到一女半儿,想来是这么多年,家主的心已然变了。雪胎觉得残忍,可又有什么办法?他只是受不了齐先生在正堂的圈椅上坐着,和其她外命夫饮茶闲谈,安安静静地听由他们嘲弄挤兑。雪胎从来就不服气,他们之中能拜得娘娘,替家主怀胎的尚不足十之一二,就算是怀上了,也是家主的玉卵上佳,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不知脸上的光是哪儿来的。
二人静坐了片刻,听得前院有动静,似乎是引灯和执莲两个到东厢烧水。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北堂岑阔步进来,正瞧见两人歪在床上说话,齐寅散着头发,眉宇里透着愁容,眼尾的哀伤细微绵长。她略微愣怔,走到切近,问“这是怎么了?”
“也没事儿。瞧不见你的人,总是不能放心。”齐寅笑着坐起身,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似一下来了精神。“我顽得过头了。”北堂岑将锦袍脱给雪胎,袒着上身,只穿一条老鸦绸子的合裆裤,坐在床沿脱靴,齐寅从旁拥着她,轻轻摇头,小声说‘没有’。执莲端进热水,雪胎接了,放在地上跪身服侍。“捂捂腿。”齐寅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让雪胎将热水浸透的细布拧干,敷在北堂岑的左腿上,道“最近气候不好,潮得很。”
“还行,发得不厉害。”北堂岑洗完脸,吃了一盏茶。执莲为她卸去身上首饰,站在一旁点了半天,说“娘少了发簪和指环。”
中午出去的时候身上有八件,明晃晃一对錾金兽纹宽臂环是从来不摘的。因着梳高髻,头上是一根正簪,两支副的。手上扳指、指环也有三件儿,如今少了两个。执莲又点一遍,咬着嘴唇挑起眼帘望向齐寅。
“少了就少了呗。”齐寅知道是赏人了,晚上出去应酬,卿娘们在一起定要叫几个弹唱的哥儿,随手就赏了,也不是要紧事。“收起来吧。”他一抬手“你娘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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