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奶,我是庆年,福安家庆年。”
陈寄北见她满脸茫然,又道:“那年庭五叔结婚,家里人都看热闹去了,我饿得踩着板凳从大缸里舀水喝,您还偷偷给我煮了个鸡蛋,不让我往外说,您记不记得?”
说陈庆年老太太不记得,说起这个倒是有些印象,“当时我怕人知道,还把鸡蛋壳拿出去扔河边了。嫂子回来,压根没发现,还说家里鸡今天下的蛋有点少。”
大概这事办得很得意,老太太还抿着缺牙的嘴笑了笑。
笑完终于想起陈寄北是谁了,拉着陈寄北的手,“庆年啊,我说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听姑奶一句,那些事别干了,好好种地,将来说个媳妇,分出去单过。”
人是想起来了,却把陈寄北当成了十几岁那个少年。
陈寄北任由她拉着,“我已经有媳妇了,也带过来了,给您看看。”
“真的?”老太太立即眯起眼,盯着夏芍仔细瞧了瞧,“长得真不错,和你般配。”
“我也这么觉得。”陈寄北竟然接了句。
等老太太看够了,他才说起正题,“小姑奶,我妈您还记得吗?”
“记得,咋不记得?她来咱家的时候我都十岁了,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长得好,说话也好听,你奶奶在家捂了好几个月都不敢让她露面,生怕给家里惹麻烦,还跟你爷爷大吵了一架。当时我就住在东边里屋夹出来的小间里,吓得气都不敢喘。”
想起当初的往事,老太太还压低了声音,好像高一点就会被人听去。
夏芍却忍不住和陈寄北对了个眼神,他妈果然不是他奶奶那边的亲戚。
如果是,应该是他爷爷跟他奶奶吵架,怎么反倒是他奶奶不乐意?
“更具体的您还记得吗?”陈寄北低声问老太太。
老太太立马来了精神,“咋了?她哥打了胜仗,回来找她了?”
他妈还有哥哥?
陈寄北和夏芍再次对视一眼,全都没有想到。
毕竟这么多年了,别说舅舅,一个母亲那边的亲人陈寄北都没见到。
夏芍笑着对老太太道:“是有人来找,我们也不敢确定是真是假,所以想找您问问。”
“要是北边回来的,应该是真的。”
老太太说,说着还叹了口气,“那时候世道乱得很,她家那么大的家业,她爹一死,全都没了。听说她哥哥还在北边打仗,根本顾不上她,这才托给了你爷爷。也是你爷爷这人老实,给东家干活的时候勤勤恳恳,不然家里哪来这么多地?他也是念着东家的好……”
“她是爷爷东家的女儿?”这回夏芍是真有些惊讶了。
老太太一听,却立马警惕起来,“什么东家的女儿?没听说过,俺们家可没藏人。”
这一看就是又犯了糊涂,夏芍干脆挽了老太太的胳膊,唠家常一样问:“小姑奶,咱们家那老房子修得可真好,比周围几家都像样,当初花了不少钱吧?”
“那可不。”老太太又得意起来,“我大哥,那是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干活的,每年都能带回来不少银元。银元你们知道吧?拿回来全买地了。可惜世道不好,他那东家败了,不然还能买更多。不过也还好是败了,要不然土地改革,不是地主也是个富农。”
“那东家托他照顾女儿,他怎么让人跟他儿子了?”
“哪是他让的,他命短,把人接过来没两年就没了。我嫂子见人长得漂亮,还有个哥在北边,搞不好就打了胜仗当了官,就动了心思,跟她说能想办法给她哥捎信。”
“然后她就同意了?”陈寄北声音有些轻。
老太太点头,又叹气,“不同意咋办?她在这吃,在这住,出去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那个混乱的世道,别说出去有没有认识人,刚走出村子估计就被胡子抢了。
纪月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这人生地不熟,除了依附陈家,还能有什么选择?
“那你嫂子给她哥写信了吗?”夏芍问老太太。
“我嫂子哪知道她哥在哪。”老太太摇头,“不过就是骗她嫁给福安,她那时候还小,每天问,每天等着回信。后来给我嫂子问不耐烦了,我嫂子才说了实话。”
那也难怪她对陈家人这么反感,这么冷漠了。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连自己的终身都赔了进去,最后却只是骗她的,她该有多绝望?
大概也觉得自己嫂子做事不地道,老太太又叹了口气,“从那起她就不爱说话了,后来孩子没了,更不爱说话,每天坐在窗边,不是看书就是盯着北边发呆,我出嫁的时候都没来送我。后来我才听说她又有了一个,只是没几年就解放了,她哥也没回来。”
“她就是那时候生的病?”夏芍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老太太点头,“病得厉害,饭都吃不下去,解放没两年人就没了。”
夏芍可以理解。
家散了,人被骗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大概只有哥哥了。可全国都解放了,哥哥还没回来,估计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撑着她的那口气一散,人也就油尽灯枯了。
纪家把纪月然交给陈寄北爷爷,看好的是老爷子的老实忠厚,却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没了。
他一没,从天堂跌到地上的纪月然才真正跌进了泥里。
夏芍忍不住握住了陈寄北的手,却听老太太“啊呀”一声,“对了,月然还有个箱子在我这。”
“在哪?”陈寄北的语气透出些急切。
结果老太太一愣,也被问住了,“对啊,箱子呢?让我放哪了?我记得是她走之前交给我的,让我等庆年大点了再给庆年,结果那孩子不争气,一点也不正干,还到处惹祸……”
老太太趿了鞋下地,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还是她儿媳妇听到动静,进来问了问,从仓房翻出来个一尺长的小木箱,“是不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老太太拿抹布擦了又擦,擦干净上面的灰,递给陈寄北,“你走得急,姑奶也没来得及给你。你妈就这点东西,你拿回去收着,别祸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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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姑奶家出来,夫妻俩都有些沉默。
但比起从陈家出来,这次的沉默却有些不同,至少没了那种压抑的沉寂。
陈寄北看了看天色,“去县里吧,找个招待所,先休息。”
夏芍没有意见。
风尘仆仆赶回来,他们一直到处奔波,没有好好休息,,他也需要个地方看看那个箱子。
两人谁都没提回陈家,去县里找了个招待所入住,又吃了饭。饭后陈寄北才打开箱子,里面其实没什么财物,估计有财物也留不下,只有几本书和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书页也被翻得卷了边,但箱子是樟木的,好歹没被虫蛀。
夏芍看了眼,“这就是咱妈经常看那几本书?”
“嗯。”陈寄北神色有些恍惚,盯着看了良久,才伸手把东西拿出来。
男人的动作很慢,一页页翻开那些书,偶尔碰到粘页的,便小心翼翼跳过去。书全拿了出来,才露出箱子最下面,一个用线钉的粗纸本,上面歪歪扭扭,是儿童稚嫩的笔迹。
夏芍有些意外,“这是……你小时候写的?”
陈寄北没有做声,这回僵坐了更久,才把那个本子拿出来。
只是纸质太差,纸张又薄,只翻了两页,他就翻不下去了。
所有东西都看过,又收进了箱子,最后陈寄北才打开那封信。
信是纪月然写给哥哥的,大概写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后来才留在了手里。信上问哥哥安否,又说自己已经嫁人了,他就要做舅舅了,让哥哥不必为自己担心。
“如果是个女儿,小名就叫思私,儿子就叫寄北。寄望于北,盼兄早归……”
陈寄北呢喃着这句话:“寄望于北,盼兄早归。”
所以他的寄北,从来都不是《夜雨寄北》的寄北,他母亲也从没有什么心上人。母亲甚至连孩子的小名都起好了,还特地写信告诉舅舅,更不可能是故意把孩子弄掉。
她只是病了,在越来越无望的生活里病了……
旅途劳顿,又奔波了大半天,夏芍实在熬不住,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是半夜,身边空空荡荡,她披了衣服,才在走廊尽头发现男人的身影。
夜色中一点红光明灭不定,已经戒烟十几年的陈寄北,身边大大小小全是烟蒂。她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声,男人立马掐了烟,回头看她,“你醒了?”声音异常沙哑。
夏芍什么都没说,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男人。
熟悉的怀抱还带着被子里的温热,陈寄北覆上她的手,顿了顿,又转过身,将头埋进她颈间,一如当年第一次跟她提起母亲。不同的是,这一次夏芍感觉到了颈间的湿热。
他大概也是自责过的吧,自责没能更早去找大夫,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过世。
可一个没了求生意志的人,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的命。
夏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男人的头,就像当初,他只有二十一岁,而她也才二十二。
好半晌颈间的湿热才停了,她也才听到男人微暗的声音,“咱们把妈接走吧,接到江城。”
陈家人虽然庇护了她,却也骗了她,害了她,让她二十几岁便香消玉殒。如果有选择,她应该也不想葬在陈家祖坟,跟陈寄北奶奶、渣爹和那个老绿茶终日相对。
夏芍毫不犹豫,“好。”
第二天,两人去扯了六尺红布,赶在正午时分准备迁坟。
刚要动土,汪贵芝带着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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