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发出去后,虞图南瞥见右上角的时间,忽地想到一件事。
深夜,司机早已回家。
想要赴约,只能自己开车出门。
车钥匙挂在玄关处。
有好几把。
每一把钥匙上面都有一张类似名片的精致小卡片。
上面写明了车型、车牌号,很好认。
开车理应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坐在驾驶座上,扭动钥匙,倒车,转弯时多注意后视镜。遵守交通规则,以正常速度行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虞图南记忆很好。
考驾照时刷的题目、本子上列下的规则、教练的嘱咐仍牢牢印在脑海里。她是一个连停车都不会压线的细心驾驶员,开车零失误。
夺去她生命的那场车祸,责任并不在她。
即便她的驾驶生涯里没有一点能拿出来纠正的“不足”,即便没犯过任何错,即便对开车已经熟练到养成了肌肉记忆,开车于她依然困难又折磨。
自陆子野车祸去世后,虞图南再没有坐过驾驶座。
她共情能力很强,强到仅仅只是握着方向盘,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散。
思绪会根据新闻报道现场的照片,自动模拟陆子野去世时的模样。
然后,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气囊会震得弹出来吗。
挡风玻璃碎了一地,划伤他脸颊的时候,喊痛了吗。
又流了多少血。
意识模糊之际,他用了多少力气给她打的电话?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候,弟弟会绝望吗,会担心她忙于工作接不到他费尽全力拨打的这通电话吗。
听到她声音时,陆子野难不难过?
他说“姐,下辈子我一定乖”时,会不会幻想到下辈子的场景。
他当时,是不是哭了。
感受到血液的流失,他会有多害怕?
无数个细小的问题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死死缠绕着虞图南。
她成了被绑在蜘蛛网上的蝼蚁,不断拼命挣扎,网却不断收紧。
陆子野去世的第四个月,虞图南在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下,慢慢走了出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说正常,也不太正常。
只是外人眼中的正常。
她可以一日三餐正常吃饭,像从前一样条理清晰地处理日常工作,却再也不能坦然面对死亡,每天逃避着一切与“家人离别”有关的影视剧、社会新闻、小品或者故事。
后来,她去寺庙里寻求慰藉,烧香拜佛,听他们念经。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子野去世的第十个月,虞图南慢慢接受弟弟去世以及“弟弟已经永远离开她,她再也没有陪伴”的现实。
春节,她早早的洗漱完毕,上床休息,翌日大年初一,合家团聚之际,她飞到国外跟合作商谈笑风生。
生活在一点点变好,
朋友们由衷庆祝她真正走了出来。
每每听到这些,虞图南只是淡淡一笑。
她知道,没有。
从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陆子野车祸去世时的场景,人声鼎沸的喧闹,路人的惊慌,各种不同的版本,已经在她脑海里演了成千上万遍。
虞图南依然不敢碰方向盘。
一年来,她唯一一次碰方向盘,在公司上市前三个小时。
当时她提前抵达现场,西装干练,有礼地回应着来自各方的道贺,礼貌微笑、颔首、握手。
会场热闹,像小型的圈内年会。
她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恭维、夸赞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百八十分钟的倒计时出现在屏幕中间时,所有人举杯狂欢。
还剩三个小时。
全世界都知道了。
虞图南和她的梦想只剩三个小时的距离。
顶峰,触手可及。
虞图南以为她会激动得跟合作伙伴握手,举杯喝酒。
最后却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平静地站在人群中间,表面微笑有礼,内心波澜不惊。
直到,脑海里闯入一个奇妙的想法。
——去看看弟弟,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像死寂的湖泊荡起层层涟漪,虞图南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热血与激情。
她不顾董事会的反对,匆忙离开会场,连寻找司机的时间都没有,颤抖又激动地握着方向盘,深呼一口气,朝着墓地出发。
再然后,她遭遇了车祸。
天旋地转间。
困扰了她整整一年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陆子野死前,经历过这些。
恐惧、害怕
疼痛难忍。
睁眼的动作变得艰难沉重,全身上下钻心的疼,连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她像跌入深海里,意识一点点散尽,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么疼,陆子野怎么跟她打的电话?
抬手的时候,不疼吗?
虞图南没有答案。
脑海里蓦地闯过初中时她和弟弟一起在小吃街买炒饭的画面,美好,宁静,稍纵即逝,再是暗无天日的黑夜。
她跌入深渊里。
意识永远昏迷。
**
虞图南阖眸,深呼吸。
空气钻入肺部,带着秋日晚间的冷意。
凉得虞图南打了个战栗,蓦地睁眼。
阴森的车祸画面像潮水一样,倏忽消失。
虞图南环视四周,微微松了口气。
她在安全又舒适的家里。
抬手擦去额间的冷汗,虞图南视线往前。
正前方,七八把车钥匙静静贴在奶白墙纸上,像勾魂夺魄的鬼魂,扮演得无害,实则其中暗藏危机。
虞图南抬手,迟疑地靠近
离她最远的一把。
顿了顿。
指尖停住。
思绪流转。
血红场景侵袭脑海。
倒在驾驶座上昏迷不醒的人,最初是她,后来又成了陆子野。
她是被束缚在原地的旁观者,双脚生根,站在车外,被迫一遍又一遍看陆子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跟她打电话,每一句话都是——
“姐,我下辈子一定乖。”
不是这样的。
陆子野已经很听话了。
他挤出时间给备战高考的她准备营养饭菜;她填志愿时报考的大学很远,他支持,再三允诺即便一个人,他也会好好生活,乖乖学习,跟她上同一所大学。
旁人的高三有人陪伴,甚至连她的高三都在弟弟的鼓励与自己的努力下得到了完美答案,可陆子野呢。
他独自熬过了高二和高三,虞图南从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
还要他怎么乖。
唯一一次不听话,大抵就是初一、初二沉迷古惑仔,四处当老大的两年。
是她的错。
如果她能成熟地处理他们的矛盾,不要否决陆子野,理性商讨与留学有关的事,即便陆子野出国,他们的关系依然会融洽,沟通会顺利。
陆子野不会因为没有打来的电话无人接听,闷闷不乐地深夜开车出去喝酒,还没到酒吧,便出了车祸。
她则不会在结束应酬后,在端午节当天,在旁人家人团聚一起吃粽子的晚餐时分,收到他的电话。
声音有气无力。
——“姐,我下辈子一定乖。”
尾音微弱,等她不明所以地连声询问时,只听到对面传来的尖叫、嘈杂与呼喊声。
是她的错。
虞图南到现在,都无法原谅自己。
开车,便成了难上加难的事。
今晚实在不适合出门。
虞图南轻抚胸口,等呼吸平缓下来后,准备给纪屿淮发消息,取消这次临时约好的见面。
刚拿出手机,纪屿淮的消息反而先送了过来。
【虞总,专属司机上线,大概二十五分钟后到。】
虞图南微顿,轻点这条消息。
十七个字被放大。
宽大的黑字像浮在一片纯白里,占据着最中心的位置。
虞图南又点了一下屏幕,回到最初的聊天框界面。
【图南:好】
**
二十分钟后。
纪屿淮提前到达。
“想去哪里。”
虞图南扣好安全带,沉吟两秒,摇头。
纪屿淮:“如果你不介意,我知道一个地方。”
“嗯。”虞图南倒在真皮椅背上,盯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夜景。
远处大厦霓虹闪烁。
沉闷的夜注入了两分轻盈绚烂的活力。
“工作到现在?”虞图南转头,忽
地问。
“算是(),在处理一件有点棘手的工作。”纪屿淮趁红灯时侧头?()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微微勾唇:“听你的语气,有点惊讶。”
“在虞总眼里,我看起来很不务正业?”
虞图南:“我以为纪总无所不能,没有能让你忙碌熬夜的事。”
“没有让我熬夜的事,”纪屿淮勾着轻浅的笑,侧头,目光落在虞图南身上,眼眸微沉:“倒是有这样的人。”
虞图南心间微动,偏头,表面仍淡淡的:“纪总好像格外能说会道,深谙于此,很有经验,能让你忙碌熬夜的人,似乎很多。”
纪屿淮眉眼微拧,语气老实,还带着点委屈:“没有经验。”
“是吗?”
纪屿淮意识到什么,忽地勾唇:“虞总很在意有没有经验?”
顿了顿,他收敛似笑非笑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补充:“只有一位这样的人。”
只有虞图南。
能让他一改往日模样,开始患得患失。
几个小时前,关掉综艺直播间后,他知道虞图南今晚大概率不会联系他,甚至可能忘记“综艺结束后见面”的约定,假使记得,见面也不可能约在今天。
事实摆在面前。
纪屿淮看手机的次数仍只增不减。
他把手机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将震动调成响铃,音量拉到最大仍不满意,反复打开屏幕检查,连洗漱时都随身携带,不想错过一条消息。
意料之内,没有虞图南的来电。
倒是特助打来一通电话,提到了一件要处理的公事。
工作不算棘手,更不紧急,可以明天处理。
放在从前,纪屿淮会翌日去公司后再处理,这次破天荒的坐到书房里,在深夜打开电脑,敲打键盘的速度时快时慢,带着些许不安与沉闷。
直到——
虞图南的消息送来,刹那扫清所有负面情绪。
车停在临湖的一处停车位上。
深夜,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湖边闲逛。
虞图南没有着急下车,降下车窗,欣赏着湖面对岸的夜景。
车载音响里,低沉的交响乐似水一般缓缓流出。
纪屿淮解开安全带,探身,声音低沉醇厚,酥酥麻麻的。
“虞总,什么时候面试?”
“我期待了很久。”
晚风拂过。
远处湖面荡起涟漪。
虞图南的心好像也成了一汪湖水。
在一句又一句隐晦却直接的情话里,一点点沦陷,湖心涟漪阵阵,内心轻盈地颤栗着。
跟他在一起,总是很轻松。
要送陆子野出国的不舍与伤感,不久前扎根在脑海里的自责与烦闷,在今晚的夜色与他的声音里,一点点消失。
虞图南看着他,眼里落入星光:“纪总不正在自我介绍,陈述个人经历吗?”
纪屿淮稍愣,下一秒,眉梢舒展,笑容如春日晚风
() ,漆黑眸子光影流动,
她说的个人经历,指恋爱经历。
虞图南解开安全带,推门,感受到晚风的凉意,隐在黑暗里的晕红与潮热渐渐冷却下来。
白皙修长的指节搭在车门上,虞图南状似漫不经心地点评,声音却仍不自觉紧绷起来:“工作态度不错,只投了一家公司,对我司执念很深,说明短时间不会跳槽;没有相关工作经历,胜在一张白纸好打造,但是,即便通过试用期,薪资也不会太高,你要接受这份offer吗。”
未等纪屿淮反应,她迅速下车,掩盖住内心的慌乱与紧张,利落关上车门。
虞图南拉紧外套,站在湖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耳尖泛红。
她低头,撩开卷发偷偷揉了揉。
热的。
像点评时跳跃颤动的心。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传递着生命的鲜活力量与激动欢喜。
不同于事业带来的喜悦,纪屿淮带来的欢喜里,夹杂着一分紧张与忐忑。
事,就摆在那里,目标明确。
人,不同。
比事情复杂百倍。
虞图南自知给不了纪屿淮太多。
她有事业,有弟弟,能分给纪屿淮的精力,只有闲下来后的一部分。
薪资不高。
他能读懂这四个字的含义。
心,紧张地跳跃起来。
砰砰,开始加快。
面试是一场双向选择。
求职者面试通过,发过去的offer,有被拒的可能。
胡思乱想时,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关门声。
雪松的味道笼罩而来。
虞图南回头。
迎着晚风,深呼吸,主动又直接:“考虑好了吗。”
“薪资不会很高。”
对上纪屿淮含笑又温柔的目光,虞图南偏头,拧眉。
忽然觉得她很坏。
给不了他太多。
虞图南抿唇,想了想:“面试通过会有试用期,转正之后,薪资会高些。”
试用期让他有退后一步、及时脱身的机会,同样给她审视这段感情的时间,对双方而言再好不过。
晚风吹过,夜色融融。
纪屿淮久久不语。
就这么一直低头看着她。
看得虞图南心里发痒,不自在地抬眸,带着一丝丝气恼:“听到没有。”
“嗯。”纪屿淮低头凝视,半晌,忽地弯身,靠得很近,双眸一寸一寸盯着她的眼眸,唇角微微上扬:“有正式的录用offer吗。”
吐出的气息微热,扑洒在虞图南的双颊边,酥麻,引人战栗。
虞图南面无表情地后退一小步。
“试用期要什么录用offer。”
“虞总,这样不正规。”
虞图南揉眉。
她总不能去打印
一张“爱情录用通知书”吧。
正愁苦间,纪屿淮忽地站直,声音低哑:“虞总不给我offer,我只能自己要了。”
虞图南微愣,正要询问,忽地,鼻息间闯入一抹雪松。
下一秒。
“抱一下。”
他闯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宽厚的大手紧紧禁锢在腰间,呼吸时的温热在颈边缠绕,有些痒。
虞图南不自在地挪了挪,双手不经意抵在他的胸膛上,紧实、有力。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脑不受控制,双手不自觉地偷偷摸了一下。
就一下。
轻轻的一下。
线条流畅,没有一丝赘余。
没有看,已经能想象出他脱掉西装衬衫后,能有多性感。
耳畔忽地传来一声晦暗不明的低笑。
虞图南双颊悄然爬上两抹红晕,不自在却又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你要offer,我要你工作,不行?”
“什么都行,虞总。”
纪屿淮不舍地松开,索要过offer后,再度回到之前的正经模样。
“现在,我们商量一下薪资待遇?”
“可以。”
虞图南点头。
她最近工作不忙,私下见面可以多一点点,但不能太多。
陆子野即将出国。
她想多陪伴陆子野一段时间,在他离开之前多嘱咐几句。
仅仅几秒,虞图南已经搭建出一套规规矩矩的“薪酬体系”,一周见面两次,一周后可以发奖金,适当牵手拥抱,两次见面一次中午,一次晚上。
她的时间已经被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纪屿淮想插进来,只能见缝插针,一周两次见面,频率不算少。
虞图南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只是想着刚恋爱,大概会有一个热恋期(?
热恋期的见面次数是否要多些?
想到这,虞图南回忆起被填满的行程表,综艺落下了三天工作,又要花更多时间陪伴弟弟,能挤出来的时间不多。
眉眼不自觉微拧。
纪屿淮:“怎么了?”
“最近很忙。”
纪屿淮轻笑,“薪酬,让我来决定,可以吗?”
虞图南抬头,撞入他深沉含笑的视线里。
“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做我的司机。”
纪屿淮语气慵懒。
虞图南怔愣,下意识退后一步摇头,抿唇,僵硬了很久,认真解释:“我开不了车。”
对待未来的恋人,她愿意倾吐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我陪你多练一段时间,会过去的,”纪屿淮对上她的眼,语气认真:“没有什么是你不能解决的事,不是吗。”
虞图南眼眸微动。
她得到过很多种赞美,每一次夸赞都会让她内心愉悦,但这一次,除了欢喜,还有无法言说的满足与动力
。
她轻笑,笑容张扬肆意,一改今晚初见时的沉闷:“我有这么厉害?()”
“在我心里,虞图南无所不能,天下第一。?()?『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能让无所不能的虞图南当我的司机,是我毕生的荣幸。”
“可以吗?”
虞图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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