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春)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园中各处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折柳摘花,坐在水榭中取乐。
茶案上供着各色的茶具茶盂,汩汩白雾氤氲而起,青烟未尽。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满脸堆笑:“还不快将啾啾抱来,仔细那茶炉子烫着手。”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一旁,笑着道:“老夫人放宽心,我们都看着呢。”
云黎同宋令枝站在一处,笑着拿手肘撞撞宋令枝,玩笑道。
“比下去了,如今宋老夫人眼中只有我们啾啾一人,娘娘可别吃味。”
宋令枝眉眼弯弯:“怎么会?祖母最是喜欢孩子,往日我在宫中,也幸好啾啾懂事,常来陪祖母解闷。”
云黎努嘴,压低声音笑道:“她哪里是懂事,不过是看上你们家厨子的手艺?前日回去,还闹着她爹爹,说也想要一个江南厨子。”
宋令枝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府上的厨子都是江南跟来的,啾啾若是喜欢,直管带了去。”
云黎笑睨宋令枝一眼:“你可别惯着她,有陆承璟一个就够够了,再添一个你,还有宋老夫人。”
云黎连连摇头,“我真怕哪天她真敢上房揭瓦了。”
前日明眠心血来潮,说想学制香,闹着同秋雁去香娘子铺子。
铺子人多眼杂,且无人看管着。宋老夫人疼爱小辈,当下让秋雁带着器具回府。
幸而制香所用的器皿不多。
明眠本来就是坐不住的性子,跟着捣鼓了一点香饼,而后跑得无影无踪,窝在宋老夫人身前讨杏花酥吃。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搂着明眠直小区:“好好!啾啾想要,我让她们都做了来。”
明眠扎着双螺髻,一双眼睛亮如黑曜石。她嘴甜,两三句哄得宋老夫人心花怒放,直喊心肝。
园中笑声连连,如涟漪渐起。
倏尔,白芷遍身绫罗,自廊檐下匆匆走来,在宋令枝耳边低语几句。
沈砚来了,如今就在宋令枝寝屋。
同宋老夫人园中的喧闹截然不同,宋令枝园中悄然无声,只余满地的日光残留。
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浅浅光影交错。
槅扇木门轻掩,白芷悄声踱步在宋令枝身后:“娘娘,陛下就在里面。”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这儿不用留人伺候。”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木门推开,淡淡的檀香之气迎面扑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宋令枝周身。
珠玉柜帘轻垂,重重朦胧青纱背后,一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一手抚眉,一手搭在扶手上,朱色广袖袍衫低垂,透着十足的贵气慵懒。
那双深邃幽深的眸子轻阖,似是沉沉睡去。
宋令枝款
() 步提裙,轻手轻脚踱步至沈砚身侧。
晨间她起身时,沈砚早早上了朝,怕是此刻也是从御书房赶来。
怀里抱着数枝桃花,宋令枝踮脚,目光左右张望。
十锦槅上供着一个缠丝玛瑙花瓶,折下来的桃花恰好可以派上用场。
桃花明媚绽放,如春日点缀寝屋。
轻盈日光从窗缝溜进,凌乱落在宋令枝脚边。
耳边悄无声息。
回首望去,沈砚仍在睡梦中。
宋令枝玩心渐起,蹑手蹑脚折下一簇桃花,无声朝沈砚走去。
娇小身影映在凿花木砖上,渐渐笼罩在沈砚身上。
手中的桃花小小簇一团,宋令枝垂首,目光落在沈砚鬓间。
斟酌着要从何处下手。
桃枝轻别至沈砚鬓角,倏地,一道淡然视线望向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我、我……”
桃花捏在手中,宋令枝眼神闪躲,飘忽不定。
她语无伦次,急于为自己脱身。
可惜晚了一步。
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将人捞在怀中。他视线低垂,目光落在宋令枝掌心的桃花。
许是刚醒,沈砚嗓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喑哑低沉。
对上宋令枝怔怔的目光,沈砚哑声笑:“……给我的?”
宋令枝连连点头,心虚别过眼。
楹花窗外日光幽静平和,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萦绕。
宋令枝错过沈砚的视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缠丝玛瑙花瓶,她轻声呢喃。
“园中的桃花开得正好,我瞧着好看,就想着……”
沈砚淡声笑:“就想着给我簪花?”
作弄人不成,还被人当众抓了个正着。
宋令枝讪讪挽起唇角:“我……”
沈砚凝眸注目:“不是说今日要制香?”
“本来是陪着祖母在园中制香的,后来白芷说你来府上了。”
沈砚声音轻轻:“制香也需要桃花?”
宋令枝颔首:“那是自然,要先捣碎了,然后再……“
一声低吟忽的溢出唇齿,宋令枝眉眼难掩愕然震惊。
她下意识攥紧了沈砚的衣袂。
掌心中的桃花不知何时落在沈砚手中,渐渐消失在锦衣之下。
沈砚指节修长白净,桃花一点点捻碎在指尖。
他挽唇,漫不经心凝望宋令枝:“继续。”
哪里还说得出口。
攥着衣袂的指尖逐渐泛白,宋令枝白皙手背上青筋交错。
双眼逐渐染上水雾,朦胧不清。
满园无声,只余宋令枝低低的呜咽。
园中疏林如画,柳拂春风,隐约能听见宋令枝骂人的声音。
她向来不会骂人,来来回回不过“混蛋”“卑鄙”“无耻”几字。
惹急了,长长指甲滑过沈砚手背,留下清晰红痕。
宋令枝红着眼,咬牙:“……你、松手。”
沈砚眉眼染笑,漫不经心垂着眸子。锦袍交叠在一处,日光迤逦一地。
他垂首,一点一点吻去宋令枝眼角的泪水。
“怎么还是这么……”
最后两个字落在宋令枝耳边。
耳尖似落入滚烫熔炉,绯红灼热。
双手无力,握拳砸向沈砚时,也被人轻易接住。
宋令枝埋在沈砚肩窝,声音闷闷:“我祖母还在园子。”
回来的时候她不曾和宋老夫人打招呼,本以为只是一会,不想会耽搁这么久。
宋令枝撑着沈砚肩膀起身:“我要回去了,这么久见不得我,祖母定会担心的。”
宋令枝小声嘟哝,“现下回去,怕是也晚了。”
锦衣多出几道褶皱,余光瞥见锦袍后的荒唐,宋令枝脸红耳热。
急急想着更衣,不能让人瞧见。
她转而望向沈砚:“你先出去,等我……”
一语未落,纤细手腕再次被沈砚握住。
沈砚拦腰将人抱起,往暖阁走去,他眉目清淡,泰然自若:“既然晚了,那就不回了。”
春日正好,满室安宁。
(夏)
蝉鸣满院,日光流淌一地。
金銮殿喧闹一片,三三两两老臣吵得不可开交,脸红耳赤。
脖颈涨得通红,犹如闹市一般吵嚷,忽而又转头望向角落一直闷不吭声的人。
“来来来,明大人就在这,你问问他是不是这个理?”
无辜被拉下水的人局促不安站在殿中央,悄悄抬头往案后望去。
金銮殿上首,沈砚端坐在紫檀嵌玉理石案后,明黄龙袍一丝不苟,无半点褶皱。
殿上文武百官吵得脸红脖子粗,惊落园中一地的蝉鸣。
沈砚脸色淡淡,气定神闲坐在案后,手上似乎还握着什么。
胳膊左右都被人拉着,明大人大着胆子往上张望。
那是奏折?公文亦或是……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明朗,明大人愕然瞪圆一双眼珠子。
沈砚手中,竟然是一碟剥好的莲子。
新鲜翠绿的莲蓬还搁在沈砚手边。
明大人瞠目结舌。
案后的沈砚似乎觉察到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只轻轻一抬眸。
那双漆黑瞳仁晦暗森寒,如冬日冰刃落在自己身上。
明大人后颈生凉,匆忙低垂下脑袋,再不敢往上瞧去半眼。
烈日当空的盛夏,明大人只觉犹坠冰窟。
回到明府,明大人仍然是神游天外之态,心不在焉。
连明眠何时从寝屋跑出,一头撞在自己腿上都不知。
小姑娘细皮嫩肉,一双眼睛亮如繁星,往日明父回府,她也是这般迫不及待从屋内跑出。
明父向来能接住自己的,可这回却任由明眠撞上。
明眠捂着返红的额头,小嘴一撇,似要当场哭出声。
抽抽噎噎:“是、是啾啾太矮了,爹爹才看不到吗?”
小姑娘也到了爱美的年岁,前日他人一句“你太矮了”,明眠一直记到如今。
明父忙忙连声告罪,好声好气哄着自己的女儿。
“啾啾不矮的,是爹爹的错,爹爹没看见啾啾。”
明眠一抽一噎,一双泪眼汪汪:“啾啾不矮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嫁给陆哥哥了?”
明父面上一黑,又不好对明眠冷脸,只能耐着性子道。
“谁教你这般说话了,可是陆承璟?”
明眠破涕为笑,握着双脸痴痴笑道:“还有这种好事吗?陆哥哥这么喜欢啾啾吗?”
明父一颗老父亲的心瞬间碎得稀烂:“……”
明眠摆着手指头数数:“啾啾要长高高,长高高就能嫁给陆哥哥了!”
云黎从寝屋走出,手中的牡丹菱扇半遮脸,捂唇笑道。
“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她这几日都闹着说日后要嫁给陆承璟。”
三人说笑一番,明眠是个坐不住的,很快从明父怀里溜走,跑去别院找猫玩。
明父悄声拉住妻子,同云黎说起今日朝上之事。
明父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剥那莲子,究竟是何意?可是认可丞相的话?又或是嫌我们过于聒噪?”
明父搂着云黎往园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嘀咕,“往日商议朝事,陛下都是……”
余音未了,他额头忽然被云黎敲了两三下。
“蠢不蠢?便是你们今日无事商议,陛下也是在那剥莲子的。”
明父惊讶:“为何,可是那莲子有何要紧之处?”
云黎抚掌大笑:“你是念书念傻了罢?陛下剥那莲子,不过是皇后娘娘爱吃罢了。”
日光迤逦,满园蝉鸣不绝于耳。
明枝宫内。
宋令枝倚在临窗榻边,黄花梨案几上供着一小盅莲子银耳羹。
莲子软糯,香甜入口。
白芷垂手侍立在一旁,眉眼弯弯:“娘娘不知道,这莲子还是陛下先前送来,说是娘娘喜欢……”
宋令枝连着呛好几声,差点呛出泪珠。
白芷忙不迭上前,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莲子羹,又替她顺背。
白芷在宋令枝身边服侍多年,早对宋令枝习以为常,笑着揶揄。
“娘娘这是同陛下又拌嘴了?”
宋令枝转首剜白芷一眼,耳尖泛起丁点红晕。
她昨夜确实是和沈砚吵架了。
昨夜沈砚不知发什么疯,突然折.腾起来人,五更天还不肯放过宋令枝。
那双深邃眼眸森冷不见底,宋令枝意识模糊,只记得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沁凉冰冷。
似银蛇吐息红信子,望而生畏,不
寒而栗。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现下都觉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思忖间?()_[((),忽见秋雁笑着走来,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漆木锦匣。
“娘娘这会醒了,可要瞧瞧弗洛安公主打发人送来的玛瑙?”
匣子掀开,满目珠光熠熠,惹得人目不转睛。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咂舌,连声惊叹。
送来的玛瑙质地纯净,莹润光泽。
白芷挑出一个手镯,在宋令枝手腕上比划,眼睛笑如弯月。
“这手镯,倒像是为娘娘量身做的。”
宋令枝手腕纤细白净,玛瑙手镯戴在腕间,衬得肌肤如雪。
园中风声细碎,树影摇曳。
宋令枝忽而好奇抬眸:“这锦匣,可是昨日送来的?”
秋雁点点头:“是,昨日娘娘从宫外回来晚了,且那会陛下也在,奴婢就想着今日再说。”
沈砚向来不喜欢旁人在身前伺候,秋雁和白芷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疑惑了一整夜的事终于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令枝咬牙切齿,只觉沈砚实在是幼稚无理。怕是早知道弗洛安送来宝石玛瑙,所以昨夜才那么凶。
秋雁觑着宋令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收走……”
“不必。”
宋令枝笑着拦下,“都给我戴上罢,我瞧着都喜欢。”
那一日宋令枝还收到了沈砚送来的满满一院子的玉石环佩,百来个箱子,便是宋令枝这辈子日日换着戴,也不可能戴完。
(秋)
秋霖脉脉,细雨摇曳在空中。
前儿明眠从墙头摔下,一连晕了两日,云黎和丈夫日日以泪洗脸。
宋令枝闻得,当下寻了太医院院判来,亲自替明眠看病。
明府悄然无声,耳边唯有雨声相伴。
云黎一手抹着眼泪,一面送宋令枝出府,她眼中含泪。
“让娘娘见笑了,还好有太医在。昨夜啾啾醒了一会,今早又吃了半碗燕窝粥,想来不日便能好了。只是她实在淘气,那么高的墙,她怎么敢……”
话落,云黎又再次落泪。
宋令枝温声宽慰:“她是孩子,难免贪玩些。只是啾啾往日并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好端端的,她怎么想着去爬墙?”
云黎无奈摇摇头:“说是有只野猫受伤了,就在那墙上。”
明眠心善,深怕那猫受伤走不动路,就想着爬墙抱走。
不想那野猫怕人,以为明眠是意图不轨,一爪子挠伤人不说,还一头扎进墙根,从墙上窜下。
明眠急着抓猫,一脚踩空,当下摔伤了脑袋。
宋令枝声音轻轻:“她是个好孩子,若是醒了,你也莫责怪她,日后多让丫鬟留心看着就是。”
一语未落,倏然见陆承璟步履匆匆,撑着油纸伞穿过影壁。
() 伞下的少年如青松翠柏笔直颀长,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平稳冷静。
遥遥瞧见宋令枝和云黎,他拱手行礼。
宋令枝知晓他是为明眠而来,忙挥手让人进屋,又转首同云黎道。
“前日还是小陆这孩子进宫,为啾啾求的太医。”
宋令枝唇角挽起,“他跑得那样急,听说还差点从马背摔下。”
自进了京城后,陆承璟日渐成熟稳重,宋令枝何曾见过他那般心急如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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