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枝缓缓倚靠在青缎提花靠背上,无力闭上双眼。
耳边只剩岳栩不小心说漏嘴的“避子药”三字。
白芷惊慌失措:“娘娘怎么了,可要奴婢唤太医来?今儿茶房煎的一和药还没送来,那宫人是个新来的,也不知道……”
宋令枝睁开眼,眉眼疑虑渐染:“……新来的宫人?”
白芷颔首:“是陛下打发送来的,说是怕奴婢和秋雁照顾不周。娘娘,可是那人有异?”
“陛下的人……”
宋令枝喃喃,唇角忽的掠过几分苦涩讥诮,她想同沈砚大吵一架,想质问对方为何这般做。
可最后的最后,宋令枝也只剩下一句,“白芷,备车。”
她忽然很想很想出宫。
……
御书房。
黄花梨嵌玉理石书案后,沈砚一身明黄广袖圆领长袍,日光穿过纱屉子,凌乱洒落在沈砚指尖。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众笔海排开,身后玲珑木板雕空,或是贮琴,或是贮着水仙花盆三足洗。
一众朝臣身着绯红官袍,毕恭毕敬跪在下首。
为首的老人满脸沧桑,一双眼睛虽浑浊不堪,可望人时却是凌厉睿智的。
他拱手,双膝跪地,老泪纵横:“陛下膝下无子,当采选秀女入宫,充盈后宫才是正理。陛下,无后为大啊。”
又有文官跟着下跪:“陛下,老臣跟着先帝数十年,若是陛下这般肆意妄为,日后老臣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啊。”
“陛下,皇后善妒,难担一国之母,且皇后伴君多日,迟迟无所出。臣斗胆请命,废去皇后……”
书案后的沈砚忽然抬起眼眸,一双黑眸冰冷淡漠,只轻轻一瞥,下首跪着的文臣忽的汗流浃背,不寒而栗。
齐齐俯首跪地:“臣等请陛下三思,废去皇后……”
沈砚忽然起身,宽松衣袍落在日光之中,他声音从容不迫,缓慢自案后走下。
长身玉立,凉薄的一双眼睛望不见半点柔和温情,如大漠孤烟冷漠。
手中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下首的文臣,笑意不达眼底。
“无颜见先帝……”
沈砚低声呢喃,轻轻一哂,“怎么,俞侍郎怕不是忘了,朕的好父皇是如何逝世的?”
弑君杀父,沈砚从来不曾掩饰半分。
俞侍郎双足发软,颤巍巍伏跪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下官绝不是此意,下官、下官……”
他结结巴巴,连半句话都不曾道完整,只一个劲磕头告罪。
沈砚慢悠悠:“还是俞侍郎等不及,现下就想去见先帝了?”
俞侍郎彻底无力,瘫软在地上:“陛下、陛下,下官忠心耿耿,绝无冒犯圣上之意,求陛下念在下官……”
沈砚慢条斯理朝他投去一眼,闲庭信步,往书案走去,这两日送来的奏折,多是请求沈砚充盈后宫的,还有……废后。
他哑然失笑。
“皇后无所出,你们就求着废后。”
沈砚缓慢转过身,目光懒懒落在下首。
他声音轻轻,亦如园中柳拂春风。
“那若是朕不能,众爱卿岂不是要另立新帝?”
御书房安静无声,众臣双目震惊,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及哀嚎。
跪着往前挪去,追随沈砚的身影。
“——陛下、陛下正值壮年!”
“陛下,储君乃是国之重事,万万不可……”
沈砚面不改色,只笑:“怎么,还要朕亲自唤太医来……”
他弯唇,冷笑两三声。
倏然觉得无趣,拂袖走出御书房。日光浅浅,落在沈砚脚边。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扬手命人传步辇来。
沈砚头也不回:“去明枝宫。”
岳栩走在身侧,闻得这话,忽而摆手屏退宫人。
“陛下,皇后娘娘先前出宫了。”
沈砚脚步一顿,侧目凝眸:“……出宫了?”
岳栩颔首:“是,说是想去善缘堂。”
岳栩小心翼翼抬眸,觑着沈砚脸色,斟酌片刻,终还是低头道。
“陛下,贺大人今日也去了善缘堂。”
乌金西坠,日薄西山。
申时一刻,宋令
枝不曾回宫。
申时三刻,宋令枝不曾回宫。
戌时……
宋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老夫人搬回江南后,留在京中的府邸一直有人洒扫,宋令枝偶尔也会回来瞧瞧。
白芷同秋雁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遥遥望着倚在栏杆软席上的宋令枝,一人愁苦满面,忧心忡忡。
秋雁心中着急,偷偷拽了拽白芷的衣袂往后站,她压低声音。
“白芷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说想去善缘堂,怎么忽然又不想去了?”
白芷双眉紧皱:“我也不知,娘娘醒来后就这样了,她什么都不说,我也猜不着。”
秋雁小心试探:“会不会是……同陛下吵嘴了?”
先前宋令枝同沈砚吵嘴,也会出宫,只那时,宋令枝多是去明府寻云黎,并不似这般郁郁寡欢。
园中树影摇曳,皓月当空。
一众鸟雀自月下掠过,惊起无边的萧瑟寂静。
秋雁同白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还是娘娘知晓言官那事了?”
白芷抿唇,实话实说:“这事娘娘前日就知道了,若是怄气,也不会等到现下。”
秋雁眼中迷茫更甚:“那好端端的,娘娘这是为何?今日的药也没吃,我送去的果子热茶她也一口没用。”
秋雁攥紧白芷的衣袖,“要不,我去寻明夫人?娘娘向来喜欢啾啾,或许见到那小姑娘,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白芷慌忙拽住人:“可别,娘娘怕是在为子嗣一事心烦,若是再见到那小姑娘,只怕……”
白芷欲言又止。
秋雁心中恍然:“我知道了。”
宋令枝今日起身后就一直不吃不喝,秋雁心中忐忑不安:“我先去小厨房,让他们做点娘娘爱吃的膳食。”
白芷点点头:“去罢,我在这里守着娘娘便好。”
满园无声无息,只余云影横窗。
倏尔,有小丫鬟匆匆从一门跑来,眉梢眼角慌乱紧张。
她急急朝白芷福身,轻声凑到白芷耳边:“姑娘,出事了。”
白芷瞪她一眼,想着宋令枝还在檐下歇息,不敢上前叨扰,忙忙将小丫鬟往后拉去。
“要死,娘娘还在这,你这般毛毛躁躁的,像什么。”
小丫鬟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喘吁吁:“姑娘,是宫里、宫里出事了。”
她悄声凑至白芷耳边,“外面的人都在传,传陛下……”
白芷一双眼睛逐渐瞪圆,眼底惊诧一片,她冷声斥责:“胡说八道什么,圣上的事,也是你们可以胡诌的。”
小丫鬟急红了眼:“奴婢不敢乱说,外面的人都在传,且这话,也是陛下亲口承认的。”
白芷皱眉:“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栏杆旁铺着青缎软席,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只觉心烦意乱。
白芷悄声上前:
“娘娘,陛下他在宫中……”
宋令枝起身步下台矶,她双眉渐拢:“别同我提他。”
白芷讪讪闭上嘴,又想着此事还未确认是真是假,过两日再说也不迟。
树影斑驳,光影洋洋洒洒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今日无心梳妆,鬓间只挽着一支青玉簪子,宋令枝遍身纯素,白色锦裙滚着金丝边,似月下仙子。
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渐起。
白芷不安跟在宋令枝身后:“娘娘,如今春寒料峭,娘娘还是早日回屋歇息罢,您今日都不曾用膳,若是有个好歹……”
宋令枝轻声打断:“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罢,莫让人过来叨扰。”
白芷抬眸,眼睫轻动,终还是福身告退:“是。”
青石板路幽幽,只余宋令枝一人独站的身影。
她抬眸望天。
夜风轻拂,满头青丝低垂。一片悄然之中,忽的一道黑影从墙角掠过。
宋令枝瞳孔骤然一紧。
宋府前,一辆翠缨宝盖香车缓缓停下。
沈砚面无表情下了马车,府门口的奴仆婆子识得沈砚的身份,忙忙跪下迎人。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皇后呢?”
婆子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许是、许是在后院,皇后娘娘自回府后,就再没出过门。”
满地萧然。
沈砚一身象牙白长袍,颀长身影自乌木长廊下掠过,眉眼间冰霜渐染。
夜色萧瑟,空中淡淡的花香萦绕,湖面波光粼粼,映着满天月色。
白芷不曾回房,惴惴不安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月洞门外。
遥遥瞧见沈砚的身影,她眼中不安,匆忙福身行礼:“奴婢、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淡漠轻瞥,一言不发,直往园子走去。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淡声,转眸侧目而视:“怎么不是你在皇后身前伺候?”
白芷垂首:“娘娘吩咐了,想一个人静静,不让奴婢上前。”
转过花障,倏然耳边有细碎之声传来。
“我抱抱你、抱抱你好不好?”
“就抱一下。”
“可不能让宫里那位知道,那位可是醋缸子,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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