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匆匆换了白衬衫和西裤,钻进盥洗室看着镜子,开始后悔这段时间几乎没打理自己,一张脸苍白得过分。
她洗脸刷牙,梳了头发,捡起一支颜色略出挑的口红。
抹在唇上,又觉得实在太超过。
扯了张纸巾擦干净,匆忙出门打车。
春末的夜里是有雾的,让人像站在一个被故事湮没的旧码头,等一艘永远不会来的船。
她先是绕过这时间依然游人如织的景点,若有人存心盯着她,这样总好甩掉一些。打了车,又把目的地设为灯红酒绿的酒吧,进去转了一圈后,才悄悄重新打了辆车去南汇景苑。
这么一耽误,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她在车上不停看时间,遇见红灯时心情焦虑,总觉得多等一个红灯,辛乔就多一分不耐烦离开的机会。
辛乔没再给她打电话,也没发信息。
会不会见她长久不至,已经走了?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故意的玩笑,一次辛乔气不过的报复,辛乔根本不会来。
等车一停下,她又没心思想这些了,匆匆进去。
深夜的电梯厅没人,只有显示楼层的红色灯光微微映亮她的脸。
她在电梯里看着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捏着手机的手指冰凉。
直到数字停在28,“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周琨钰走出去时是垂着头的,她有些不敢看。
眼前也的确是黑暗的,寂寂的,不像有人存在的样子。
她做足了辛乔已走或根本没来的心理准备,一抬头,却见门前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
其实这样的光线条件下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辛乔在看着她。
她抓紧自己的包带子,匆匆低头过去,一边打开包翻转钥匙。
辛乔让开了一点门口,带着她熟悉的柠檬香味。
周琨钰有些慌,接连不断的摸到唇膏、墨镜、慈睦饭卡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该死,不会没带钥匙吧?
这时辛乔低声唤她:“周琨钰。”
周琨钰的心猛然一跳,却又奇异的定了定,又在包里找了找,钥匙终于被她找到了。
她推开门,在玄关拿出两双拖鞋,自己换了一双,又轻声说:“新的。”
辛乔没说什么,换了鞋,跟着她走进去,坐下。
方才和辛乔的重逢,黑暗里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双眼不适应突然的光亮,周琨钰微垂着眼睫,发现自己其实有点不敢看辛乔。
坐了会儿,稍微适应点了,她才缓缓抬头,先看辛乔脚上的拖鞋,牛仔裤脚,然后移到交握在膝头的手。
手指那么修长,贴着一张浅黄色的创可贴。受伤了?不过还好,看着不严重。
那卡通创可贴不是辛乔自己会买的款式。那么,是谁给的?
在这张创可贴的提
示下,她双眸往上抬,终于把辛乔的一张脸纳入视线,辛乔的头发好似比以前长了那么一点,脸好像瘦了些,显得一双眸子越发黑白分明的闪耀。
时间,真是很残酷的东西。
它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直至把你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熟悉涂写为陌生。
她问辛乔:“想喝水么?”
辛乔不欲寒暄,直接问:“你要说什么?”
屋小有屋小的好处,辛乔身上她熟悉的气味无限蔓延。
人的嗅觉记忆果然比视觉记忆更长远,辛乔的脸甚至透出一些些陌生了,可辛乔身上的香味却仍然令她心安。
又或者,心跳。
她看着辛乔,而辛乔也在看着她,但她无法揣测辛乔是否与她在想同一件事。
时间宝贵,她决定开口求证:“辛乔,你想吻我么?”
这是她见到辛乔的第一次反应。
亲近是一种本能,她想与辛乔热吻,无比无比的想。
辛乔没说话。
周琨钰靠过去,一只手放在辛乔的手背上。
辛乔没有甩开。
她得寸进尺,身子软软的贴过去。
辛乔变得僵硬,但依然没有推开她。
她一点点往辛乔脸边凑,屋里太静了,她甚至怀疑,辛乔也许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
她一向是个自持的人,她习惯运筹帷幄的把控局面。可今晚,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紧张,还没吻上,辛乔身上的气息已令她意乱情迷。若辛乔与她的感觉相同,或许今晚她的话能顺利说出口。
辛乔清隽的侧脸近在眼前,她想顺着那线条一路吻过去,细细密密的,像春天的第一丝春雨轻抚花瓣,直到吻上辛乔的唇。
在吻上侧脸以前,心跳令她几欲不能呼吸,有一个十分细微的凝滞。
而这成了当晚周琨钰最后悔的事,因为辛乔趁这一瞬间挣开了她,与她拉开一段距离,不再看她而盯着地板说:“你的嘴是用来说话的。”
“到底要说什么?不说,我就走了。”
等了一会儿,辛乔一扭头,发现周琨钰说不上什么神情的瞧着她,没开口的意思。
这是不相信她会走?
辛乔烦躁起来,为什么明明下决心忘掉周琨钰了,甚至拒绝了周琨钰两次,今晚却又跑到这里来。
她站起来真的想走了,周琨钰的手却柔柔的搭在她手腕上:“别走,我说。”
“我爱你,辛乔。”
******
辛乔静静站在原地。
她没想过自己会亲耳听到周琨钰说出这句话。
她知道周琨钰过分理性,甚至是一个不重感情的人。曾经在她和周琨钰在一起的时候,怀着那样迫切的渴望。
然而真正听到这句话,却是在她和周琨钰已经分开以后。
世事好像永远都这么讽刺,像在你眼前合上的地铁门,排队时前面的人买走最后一个煎
饼果子,秋天才找到夏天藏进冰箱的那一盒冰淇淋,渴望的和获得的永远对不上节奏。
周琨钰的手搭在辛乔手腕上那么柔,甚至不能形成一条绊住她的绳索,好像知道单凭那轻轻的一句话,就足以把她牵制在这里似的。
辛乔拂开她的手,转头冷笑:“爱我,但要去和其他人订婚是么?”
“周琨钰,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要围着你们的游戏规则转?”
周琨钰站起来,伸手抚了一下她侧脸,辛乔躲开,周琨钰也没勉强,只说:“辛乔,看着我。”
辛乔垂眸不听,她问:“你现在还会我为心动对吗?所以才连看我都不敢?”
辛乔牙根发出一声冷笑:“我早就决定放下你了。”
她强迫自己抬头,对上周琨钰琥珀色的双眼。
她发现了一件事,这一个月以来她从没有梦见过周琨钰,不是因为没想过,而是潜意识里她不敢。
好像知道哪怕梦里的相见,也足以扰乱她心神。
现在她梦里都不敢见的脸尽在咫尺,双眼仍旧清润如河,让人想起在会所初见的时候,她腰际绑着炸弹却那样镇定,一双眼宛若诗篇。
她带着那样近乎圣洁的光彩,像河畔干净又葳蕤的植物,可也是她,残忍的把人拉入一场游戏,然后自己全身而退。
辛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痛恨、埋怨、怪责、不甘,也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爱。
像深埋在寒冬冻土下的种子,等一个令它重新生发的春。
辛乔不能继续对视下去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她该是一身傲骨的,伤得再狼狈也保存自己的骄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对方一个眼神而五味杂陈。
在她要再一次挪开眼的时候,周琨钰直接吻了上来。
辛乔本能想后退,周琨钰抬起双手,捧住她脸。
辛乔是防备的、排斥的,睁眼瞧着这一切,而以前接吻时她大多都闭着眼,她不知道周琨钰是否常常睁眼看她,看她情深缱绻,看她抛却灵魂,看她自我放逐。
而这时,轮到她看周琨钰了。
周琨钰睫毛尖那样细微的震颤,是否也是一个冷情之人的演技。
周琨钰暂且放开了她,有些无奈的说:“看能看出些什么?”
“辛乔,闭眼好么?”
为什么周琨钰知道她睁着眼?
周琨钰再次吻了上来,辛乔眸子垂了垂,认命一般,阖上眼。
周琨钰的吻像春天。
春天有桑叶,被洁白的蚕一点点蚕食殆尽。春天有花苞,被细密的雨丝一点点轻抚着吐蕊。
春天的一切都是润物无声的,让坚硬与温柔此消彼长,一点点瓦解人的意志。
辛乔的身体软下来,她做不到推开周琨钰,不回应是她最后的抵抗。
周琨钰太聪明,感受到她的这一变化,放开她轻声道:“我是真心的。”
身体的感知比言语更有说服力,每一个毛细血管都是测谎仪。
周琨钰说:“辛乔,想想以前,你能感觉到我是真心的。”
每一个拥抱和亲吻。
每一次颤栗和低吟。
每一次抛到浪尖和丢了自我。
辛乔埋着头不说话,觉得一说话就输了。
可周琨钰是个太好的猎人,一个吻是她涂在猎熊夹上的蜂蜜,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终于辛乔抬眸,咬着一点下唇,瞧着周琨钰。
她固守着最后的骄傲,死咬着牙不开口,可她的神情在替她发问。
周琨钰的眉头很微妙的往下压了一下。
“辛乔,我们不知被谁偷拍了,照片直接拿给我妈,你听到的那段录音,我必须说给我妈听。”
“言语会骗人,拥抱、接吻的感觉骗不了人,你就没想过,那段话和要订婚的消息,都是我斡旋的手段?”
“辛乔。”周琨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爱你。”
辛乔当然并非没这么想过。
“那为什么?”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着,本意是愤怒的质问,却因这哑音变得像受伤的小动物:“为什么不解释?”
“我的家庭,和普通人不同。”周琨钰问辛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想当排爆手的?”
“十四岁,在真正了解我爸的工作以后。”
周琨钰点点头:“你已经算很早,很多人其实一直到走入社会,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但我不同。”
“从我只有五六岁、甚至还没进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长大之后会学医。”
“周、代两家的孩子都是这样,大哥二哥主攻商业,我和阿姐学医,都是从小就决定好的,因为整个周家的发展,就像爷爷在下的一盘棋,我们每人作为一颗棋子,都一步都要有意义,包括我们的婚嫁,也是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妈妈,甚至我爷爷知道我会为了你,放弃婚姻这张牌,他们会如何?”
辛乔挑了下唇:“总不至于给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你。”
周琨钰:“那是电视剧,在现实生活中,威逼比利诱更有效。”
辛乔:“他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周琨钰缓缓的摇头:“我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辛乔曾一次次质问过,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底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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