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非但没有解释,还用眼神示意太常和织女继续。
太子严重怀疑老父亲闲得无聊逗他,亦或者被他气疯了:“父皇,您确定?”
刘彻颔首。
太子呼吸一窒:“可您——”打量他一番,“您病了,还是哪里——”刘彻抄起奏章要砸他,太子倏然住嘴。为其量体裁衣的织女不禁提醒太子别动,不然她得再量一次。
织女退下,太子语重心长道:“父皇,您今年六十岁了吧?能不能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太常没忍住被口水呛着,实在是太子的语气太像数落小皇孙。
刘彻横他一眼,太常选择先行告退。太子移到老父亲身边坐下:“父皇,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多少男儿梦寐以求——”
“多少人是你吗?”刘彻料到他知道后会有一堆废话,不想听他七扯八扯,“你也知道朕今年六十岁?人道七十古来稀。你希望朕再当十年好直接传位给刘进?”
太子脸色微变,不自然地眨一下眼睛。刘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拿起奏章朝他脑袋上打。太子吓得身体后仰,他都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被揍:“父皇,父皇,有话好好说。”
“朕好好说有用吗?”
太子连连点头:“有用。”
刘彻冷笑。
太子真不想当劳心劳力的皇帝是其一。其二老父亲成了太上皇,终日无所事事又得找事,比如亲自监工修建他一直想修的建章宫。以前太子可以说国库空虚,身为帝王得为黎民百姓着想。老父亲成了太上皇,一句修建养老宫殿。太子就无法拒绝。出巡好玩也有玩腻的时候,指不定过几年他又想当皇帝,主持大朝,被百官恭维歌颂。他当皇帝这点太子无所谓——两父子谁当不是当。可是公卿大夫黎民百姓受不了。
“父皇,您身体康健,依儿臣之见,至少可以再,再辛苦五年。”
刘彻阴阳怪气:“你也知道‘辛苦’?”
“做什么不苦?农夫种地苦,商人押货苦,侍卫巡逻苦,”太子扫一眼左右,“宦官伺候人苦。各有各的苦。您不能因为一时辛苦就交给儿臣。江山是祖父传给你的。您还记得祖父拖着病重的身体强打起精神为您加冠吗?那时您离二十岁还有好几年。这事要让祖父知道——”
“废话真多!”刘彻一脸嫌弃。
太子噎住。
黄门小黄门听到太子的话很是感动,然而天子的四个字差点叫他们笑出声。
“万物皆苦,但不包括太子!”刘彻抬抬手示意太子可以滚了,“朕是天子,朕决定的事,就算把你祖父曾祖父都找来也没用。”
太子顿时觉得瘆得慌。
宦官们觉着宣室殿周身阴冷。
“父皇!”如今太子只是凡夫俗子,不想同他聊鬼神,“退位登基这种大事并非孩童过家家。百官知道吗?虽然这些年儿臣经常帮你处理奏章,也曾接见过乌孙使者,楼兰使者,可——”
刘
彻皱眉:“可什么可?天下姓刘不姓百官。传位给自己儿子需要他们同意?朕还没死!”
宦官们不禁点头,又不是陛下病重太子年幼需要托孤百官。
太子横一眼左右宦官:“您一旦退位就得搬离未央宫。长乐宫荒废多年,您令人修缮了吗?还有你们,父皇说什么是什么,以后跟着父皇到长乐宫,你们就不再是天子近侍。风光不再,不出三年就会被人遗忘。”
一众宦官脸色微变,显然没有想过这点。
刘彻一看身边人要倒戈:“休要听他胡言乱语。”转向未央宫宦官总管,“你是敢打杀韩子仁,还是敢动吴琢?”
宦官总管下意识摇头,他不止不敢打杀,见着他们还得跟亲兄弟似的。否则他们到太子跟前哭诉,太子殿下敢先斩后奏。
太子殿下看起来待人宽厚,只是甚少使性子罢了。
“父皇!”太子无奈地扶额,扭头打量他,“您究竟想干嘛?”
刘彻:“这话该我问你。五年后刘进十八岁,跟朕登基时年龄相仿。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算盘珠子都蹦朕脸上了!”
太子颇为心虚地微微低头。
刘彻:“此事无需再议!朕下月初巡视天下!”
“不是近日退位?”太子诧异。
刘彻下意识说:“朕倒是想。衮冕工序——等等,你此话何意?”
太子当然不能提醒他,他可能只是嫌宫里憋得慌,脑袋一抽,不如把皇位给儿子,他游山玩水去。等他玩腻了,回来可能就不舍得退位了。
“没,没什么。儿臣听命便是。儿臣祝父皇玩的愉快。”太子起身拱手,“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
刘彻叫住他,让他把话说清楚。
太子眉头舒展,虽然满脸不见笑意,但他轻松的姿态暴露他突然心情极好:“人有三急,儿臣先行告退。”不待老父亲开口,连走带跑出了宣室殿。
刘彻转向身边宦官:“他什么意思?”
宦官总管:“殿下刚刚很是着急好像误以为他今年得登基为帝。您一说出巡,按照往常来算,少则仨月,多则七八个月,说明最快也得明年。既然是明年的事,那还急什么。”
刘彻微微摇头:“不止这些。他以为朕出去一圈回来又不舍得皇位?”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总管不敢附和:“这事对殿下而言过于突然,殿下可能以为您想一出是一出。殊不知您去年就找大将军和大司马谈过。”
大将军和大司马竟然没有跟太子殿下提过。想到这点,宦官总管感到不可思议。
刘彻:“确实。他刚刚看到衮服尺寸差点摔倒。他是还不知道当皇帝的好。”
成为明君辛苦,成为昏君挨骂。凭前世修真界注重因果,太子殿下不敢荒/淫无度,盖因他会因此寝食不安,有可能自己把自己折磨死。
太子担心老父亲猜出他所思所想,出巡回来为了跟他较劲依然退位,休沐日,太子领着儿子去二舅家。
抵达长平侯府太子就令儿子跟侄子玩去。卫伉儿子很是乖巧,刘进喜欢他。一大一小手拉着手去花园。卫登担心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年幼不懂事,把他们自己折腾的缺个不少腿,就令奴仆准备吃的喝的,他去花园凉亭盯着俩侄子。
卫青请太子去东跨院议事厅。奴仆送来茶水点心退下,卫不疑移到议事厅门外,以防隔墙有耳。
太子喜欢卫青这个舅舅不止他用兵如神,而是他真的很机敏。太子只是叫儿子陪侄子玩,卫青就猜到他此行有事相商。
“父皇前几日令织室给我量体裁衣,舅舅可知是什么样式的?”
卫青:“一年四季织女都会为你量体裁衣,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不待太子解释,露出笑意:“不逗你了。陛下同你明说了?”
“舅舅果然知道。”太子就知道问他就对了,“他又抽什么风?还是谁又刺激他了?”
卫不疑差点摔门槛上,太子殿下跟陛下真是亲父子,什么话都敢说。
卫青无语又想笑:“休得无礼!‘他’是天子,也是你父亲!”
“舅舅!”太子皱眉,“你就实话告诉我吧。”
卫青:“陛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只有皇孙一个儿子,你认为陛下传位于你跟传给进儿没有不同。陛下不这样认为,你是他带大的儿子,他的皇位当由你继承。‘卫’姓尊贵,但是陛下一手捧起来的。你是刘家和卫家血脉,其实算是陛下一个人的孩子。皇孙不是。史良娣是鲁王妃妹妹。世人称他‘史皇孙’。陛下更喜欢‘卫太子’这个称呼。”
太子万分费解:“他弄这么一出只是因为进儿的母亲是史良娣,不是他一眼相中的卫皇后?”
卫青点头:“虽然很难理解,但确实是这样。皇后有你的时候陛下对皇后很是满意。你算一下那时我在做什么。”
“你已是关内侯?”
卫青笑了:“陛下同我聊过,他希望你的长相随他和皇后,有他的睿智果断,有我面对匈奴时的冷静和勇气,还不失皇后的温柔与和善。偏偏你做到了。你小小年纪敢同人赛马,剑术精湛。长安百姓都说你仁厚,你却提议修海纳城。据儿,你满足了陛下对储君的所有设想。”
卫伉:“陛下无法接受你当一天皇帝,甚至一年皇帝让位给皇孙。”
“可——您了解他,他肯定会后悔。江山固然姓刘,公卿大夫黎民百姓不姓刘,容不得他上下折腾。届时定会有人以死相逼。”
卫青诧异:“你倒是不担心平民误认为懦弱你无能。好比窦太后把持朝政的那几年,陛下心中烦闷只能出宫狩猎。”
“太史令属官都是我的人,司马迁不敢有失偏颇。史书上不这样写,黎民百姓误会又有何用?不过是当下过过嘴瘾。你当了这么多年大将军,仍然有人认为您有今日全靠有位皇后阿姊。您在意过吗?”
卫青:“他们羡慕嫉妒。你不一样,你是太子,离百姓远,他们无法羡慕,嘴上说的就是他们心中所想。”
“父皇也有人骂。()”
卫青无言以对。
陛下何止有人骂,这些年就没有停过。
最早骂皇家无能只会和亲,后来骂陛下好武。楼兰为难大汉商人那几年,又骂天家父子一对糊涂蛋。
卫青:“太子,以你的聪慧,此事也不是无解。?()?[()]『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是有法子。也想好应当怎么做。可我跟他斗了这么多年,他想游山玩水,我也想舒舒服服清静几年。”
卫伉疑惑不解:“你跟谁斗——陛下啊?”
卫青对傻儿子很无语:“一个家庭若想和睦,除了父慈子孝,就是有人牺牲退让。先帝十几个儿子看顾不过来,偶尔看一眼陛下陛下都觉着父亲很好。他对太子自然也是这样。陛下比我还不会为人父。若非太子哄着他。”父子二人可能早已兵戎相见。卫青觉着他不说出来太子也能猜到。
卫伉懂了:“那些宝剑衣服?”
卫青无力地抬抬手,示意他离远点。
倚着门框双臂环胸的卫不疑无奈地摇头:“那才多点东西?自然是日常生活中也让着他。”
卫伉恍然大悟:“难怪陛下时常骂太子‘逆子’,还时常抱怨儿子像老子,他那个老子当的像儿子。”
卫青看着太子笑着问:“你真想上啃老子,下靠儿子,当一辈子大事不操心、闲着无趣就管管小事的太子?”
“我上有睿智精明的父亲,下有聪慧懂事的儿子,有何不可?”太子反问。
卫青:“你倒是跟陛下说啊。”
太子手肘撑着书案叹了口气,能说通他何至于来长平侯府。
卫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不是不可。以后陛下决定三月初出巡,你二月底走人,陛下定然不敢离京。陛下倘若因此躲去甘泉宫,还不是你想用谁就用谁。比如进儿替你主持廷议。”
太子顿时来了精神:“多谢舅舅提醒。对了,这次出巡都有谁伴驾?”
卫青:“跟前一次一样,大司马留守京城,我伴驾。你的两个表兄可能也会去。每次陛下出行他们就跟过年似的。”
“两个表兄”正是公孙敬声和昭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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