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叁月,万物复苏。
开学之初,班里便大动干戈,调换了一次座位,维持了一年的原有格局,全部都被打乱重排。
那些沆瀣一气、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们,未曾料到,彼此在年后的初见,就是一场被迫的别离,当下挥泪阳关,依依惜别,如同一对对被王母娘娘乱棒打散的小鸳鸯,心不甘、情不愿,梗着长长的脖颈,愁思万千,隔海相望。
郁燕本人,以及她的几位朋友,则好巧不巧地,被分配到了教室的边边角角,如同镇守疆土的四大天王,远远望去,便如隔了千重山、万重山,眺得脖子都酸了,也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
凄凄切切作别一番,小姐妹们各奔西东,动如参商,再不复课堂上随心所欲传纸条的悠然时光。
这次的座位表,能够坐在前排的,都是一些平素不吵不闹的安定分子,就像大浪淘沙后,选出来的几块默默无言的砾石,被不声不响地卷上沙滩,迎接灼灼天光的暴晒。
或许,新学期伊始,各门各科的授课老师们,早已智慧地选择了适当放弃,不再与自己较真,那些教学内容,是否真能让这群离高中毕业,只剩十八个月的皮猴,把所授所讲的、琐碎的知识点,汲进那颗与摆设无异的大脑里。
只要,这些离讲台最近的学生,能够保持一个较为安静的氛围,不至让叁尺讲台之上,那堂即将维持四十分钟的、尽职尽责的声嘶力竭,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鸡鸭鸣叫之中,变得像菜市场摊主口沫纷飞的廉价推销,他们就知足了。
因此,高一高二两年,在与朋友的交流方式上,更加倾向传递无声小纸条的郁燕,于这场“谁的话最少”的选拔之中,自然更是当仁不让,独占了鳌头,名列前茅,被慧眼如炬的班主任大加赏识,一鸣惊人,从倒数几排、和清洁工具同住的犄角旮旯,一举调到了皇城根上的——
第一排。
无论成绩再怎么稀烂,被寄予如此厚望,放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看着、顾着,只要性格没那么桀骜不驯,敢在黑板上信笔提来“敢笑黄巢不丈夫”,或多或少,也会自觉地束起手脚,收敛平时的所作所为。
郁燕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兴趣爱好,去故意和老师对着干,大出风头或者洋相,做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儿,让看客们旁观得津津有味,大饱眼福,充当无趣生活中的一点谈资。
谭月也被调走了,曾经的同桌二人,如今却变成了相距最远的对角线。
举目无亲下,她毫无和新同学联络感情的闲情逸致,十几天之中,对新晋邻居说过的话,可谓屈指可数——其中的大部分交流,还是当橡皮水笔之类的文具用品,不慎地滚落到彼此管辖的领域的时候,才不得不礼貌性应付的“嗯”、“好”、“谢谢”和“没关系”。
长此以往,在前排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近卫亲兵们,所齐心协力地营造出的、一股死亡般的静默氛围中,各门各科的老师,却不约而同地感到欣慰无比,每次站上讲台,就像进入了异度空间,心境澄明,旁无杂念,仿佛回到了考教资的青春时刻,工作激情显着提高,竟有些滔滔不绝的拖堂之意,浑然忘我,对下课铃声不闻不问,多次激起民怨,导致后排的刺头怨声载道。
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早,二月的末尾,气温已高得吓人。
湛青湛青的天空,明亮得像一镜高原的湖面,纯净得几近可怖,出门不到十分钟,便会被烘烤得热燥燥的头颅发顶上,除了一枚白惨惨的日轮之外,连半丝破絮似的云朵也见不着。
那润如酥、贵如油的春雨,仅仅在某个阳光普照的正午,和着亿万缕金线似的天光,吝啬地投下了一小泼,便消失得干干脆脆,嗅不到半点湿意了。
春江水暖之际,因着没有及时的补给,大大小小连纵城市的溪流湖泊,竟隐隐地显出了几分干涸。于是,放在往日,至少要迟上一个月的满城飘絮,也依仗着烈日当空、雨水缺乏的大好条件,有恃无恐地做起乱来,大街小巷上,都飘飘悠悠地浮着团团雪白的绒絮,一沾上皮肤,便奇痒无比,要是不慎吸入,还有肺部感染的风险,让人恼怒无比。
一点虚虚的柳絮,不知何时,从半敞的门窗里,盈盈地荡了进来,掠过郁燕新同桌的鼻尖,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倒不打紧,却使他半边的身体打了个猛颤,像条弹簧似地一迸,摇摇摆摆地撞上了桌子——
好巧不巧,在这股冲力下,那只离边缘最近的黑色水笔,便如投崖一般,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直直地坠了下去,像长了双自动导航的眼睛,咕噜咕噜滚了几下,不偏不倚地,停在身旁女孩的脚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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