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的手术室中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女人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的衣衫,只是在偌大营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加仔静静陪在一侧,亦是感同身受。
适才在齐诗允一番逼问下,他不得不将整个计划告知她。
听过,她心中五味杂陈。
因为唯一的变动,是自己的突然出现,这完全在雷耀扬的预料之外。自责侵蚀她歉疚不已的心,如果今夜他无法脱离生命危险,又该怎么办?
雨林的湿闷感再次席卷而来,浓重血腥气弥漫在鼻息中久久不散。
那种濒临死亡的气息太熟悉,当年目睹父亲尸身的那种无力感充斥在她疲惫不堪的身心,但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过了须臾,奇夫带人从帐外进来。
两个穿着周正的男人战战兢兢紧随在他身后,手里都拎着质地浓稠的血包。
手术开始前,齐诗允将雷耀扬的血型与过敏药物等都事无巨细地告知军医,在场的奇夫听后没有多话便匆匆离开。她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在这深夜找来救命的血液,但心底对奇夫的偏见,并不会因为他的举措发生改变。
血包被送入手术室后不久,其中一位满手是血的军医匆忙走出,向众人回覆手术情况。
加仔一面听,一面翻译给齐诗允知晓。
好消息是,因为急救措施得当血暂时止住,但坏消息,让人顿感一阵五雷轰顶。
中弹后用力过度和极大的动作导致伤口扩张,金属弹头向内陷入很深,很有可能会伤及重要器官。但现在的另一个难题,是这里设备太过简陋,且他们技术有限,无法将其完整取出。
军医说完立刻又返回手术室,奇夫愁眉深锁,命令让他们尽全力救治同时,又立即安排下属备车。
离开前营帐去看,中年男人经过一言不发的齐诗允身旁,将脚步放缓后摒退左右,把手中的物件交予她,沉声道:
“这是从Ray衬衫口袋里掉出来的,交给你保管———”
他看对方表情冷漠,思索几秒后,话语又戛然而止。就在他与这倔强不屈的女人擦身而过时,又停下脚步郑重告知她:
“我的部队很快要从这个地方撤退,你们离那空沙旺越远越好。如果Ray醒来你转告他,从今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此时此刻,齐诗允心情复杂又矛盾。她握紧手中那枚护身符,眼神不解地看向奇夫:
“奇夫将军,我不清楚雷生跟你做了怎样的交易,但据我所知他是被你挟持到这里的,你强人所难又轻描淡写一句再无瓜葛…就打算一笔勾销吗?”
“不过也是,你的四仔害得全球上亿人家破人亡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心安理得。”
她讪笑着诘问,嘲讽的话音逐渐堙灭在吵嚷的雨声里,让一旁的加仔惊诧不已,不知一向冷静自持的允姐今晚为何如此失智。
正想要上前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被奇夫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
中年男人狭长双眼审视了齐诗允好几秒,依然秉持着以往对羸弱和无知的蔑视。
他早知雷耀扬不想再同自己合作走粉生意,却不能理解,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怎么就值得那傻仔为她牺牲到这种地步?不惜放弃大把钱财、不惜把致命弱点都摊开在自己面前?
甚至,不惜将那冰冷的枪口对准自己。
眼见齐诗允依旧是一脸愤懑,他莫名其妙地嗤笑起来,以一股肃杀的压迫感朝她步步紧逼:
“听陈家乐讲,你曾经做过记者?”
“真是好有胆识、好有正义感…居然能让跟我合作十几年的生意伙伴都洗心革面,果真不简单。”
“但如若不是Ray重情重义,今晚我也不会大费周章救他,否则就凭你刚才这番话,我把你们这帮人就地枪决都不为过。”
说到这里,他不又同齐诗允义正言辞道:
“那你知不知我们掸邦和香港一样,很久之前都受英国殖民?但不同的是,香港背后有大陆撑腰可以回归,而我们天生就在这片被罂粟腐蚀已久的国家。”
“从我记事起,就是在军阀混战和政府的极权压迫下长大,田间地头长不出除了罂粟以外的东西,你以为谁天生就喜欢打打杀杀?谁不想要过安稳生活?为了我的人民,我没得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掸邦共和国。”
“其实这就同揩粉一样道理,海洛因摆在你眼前,受不受诱惑、受不受控制全在自己。”
“至于Ray的选择,现在不是已经很明了?既然决定同魔鬼做交易,总是要付出代价———”
“死,是最轻松的赎罪。”
“无理诡辩———”
女人忍不住开口回驳,却被加仔上前拦住示意她不要再激怒这毒王。
奇夫收敛紧盯她的目光不打算再多言,随部下掀帘的动作走出营帐。齐诗允愤恨瞥向那男人离去的方位,紧握的双拳还是不受控地发抖。
凌晨叁点十五分,萨万帕查拉克医院。
手术室外终于寂静下来,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分外清晰。
众人好不容易一路从奇夫的据点颠簸到这里,但雷耀扬的情况并不乐观,送入手术室之前,肾上腺素对他都已经没有太大作用。
齐诗允双眼干涩发红,披着薄毯独坐在走廊长凳上,目光有些呆滞盯着掌心那枚护身符。
内里符文被血浸透,已然变成一个黑红的硬块。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男人向来火热的体温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感觉还残留着,周身没来由地被一股寒意侵袭。她忍不住哆嗦,颤抖的手又再度攥紧这个对她来说意义特殊的物件。
她不断祈求,祈求他那颗强力搏动的心脏,还有再度复苏的可能。
“饮杯热姜茶驱寒喇,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话音打断纷乱思绪,齐诗允侧头抬眼,才发觉腹部受伤的陈家乐已经做完检查归来。白炽灯下,才发觉他肤色深了几度,不经不觉间变得成熟稳重不少。
辛辣的姜香味道钻进鼻腔,女人谢过他,接下有些烫手的水杯,又关心问道:
“医生怎么说?要不要紧?”
陈家乐爽朗一笑,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齐诗允望着他,也有满腔的愧疚:
“我的事耽误你太长时间了…刚才我已经同加仔说过,会安排车送你回新加坡,你———”
“喂,你不用担心我啊。”
“这几天累到我快要血管爆,忙完这场报道…我要准备休假喇。”
想起几个钟头前那惊险一刻,陈家乐仍然心有余悸。那样紧急的状况下,齐诗允奋不顾身豁出性命去解救那个男人,多一秒、少一分都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肩膀,表情平和的笑着安抚她:
“大使馆刚刚同我联系过,从奇夫那里要回来的采访资料都已经交给台里派来的同事。还有,工作人员找到了大部分旅客,大家都无事,泰国警方也在配合追找几个失踪人员,这个消息可以让你觉得安慰点吧?”
“还有学姐,你放宽心喇,雷生有你这么命硬又彪悍的女友,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而听过这番劝慰,齐诗允苦笑,都不知自己命硬到底是好是坏。
仍然没有脱离危险的的雷耀扬令她揪心不已,而自己在这一天之内经过的所有事,她都不敢对焦急万分的方佩兰提及只字片语。
两人坐在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头顶电子屏时针指向数字五,陈家乐终于不堪疲乏地靠墙睡去。
齐诗允同样身心俱疲,却没有丝毫困意。
她一直眼看窗外天色逐渐破晓,看群鸟悠然飞向云层,景致平静安宁得,就像是昨夜那场暴风雨并没有降临过。
女人又转脸,望向手术室那道隔绝生死的大门。
算起来已经历经了快四个钟,一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的焦灼感也越来越强烈。就在向骆驼汇报完情况的Power和加仔匆匆赶来时,一阵病床脚轮滑动的声响令女人飞速作出反应。
心跳频率骤然变快,齐诗允起身跑向前,率先出来的护士拦住情绪有些激动的她,加仔和Power也随之大步跟上去,惊醒了坐在长凳上休憩的陈家乐。
移动病床上,氧气面罩遮住雷耀扬半张脸,他双眼紧闭着,面色依旧苍白。
在场的几人同时怔住,似乎都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他。
想起明明昨日还那样鲜活强壮的人,现在却昏迷得不省人事,泪花噙在女人眼眶里来回打转,胸腔陡然困囿起难以言喻的痛。
即便做好最坏打算的心理建设,但齐诗允自认无力承受,就此失去他重创。
见她神情恍惚,主刀医生将一枚完整的金属子弹示于众人眼前,并将手术大致过程告知。
子弹穿透皮肉时造成大口径的空腔,肌肉组织破裂,随他当时剧烈的运动陷入得更深…但所幸已经被完整取出,否则距离重要脏器仅几毫米偏差,便会是阴阳两隔的结局。
听后,女人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齐诗允从医生手中接过那枚还残留着血迹的黄铜子弹,她凑上前,握紧雷耀扬冰冷的手说不出话。
这一瞬间,仿佛当时他用肉身替她挡住的这枚子弹,也深深击中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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