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卫青和霍去病的人,司马迁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后世即使洒脱如苏轼,也用难听的话狠狠地编排了卫青一顿。
林林总总的理由有很多:他们并不高贵的出身,他们和皇后的裙带关系,他们是刘彻穷兵黩武的帮凶……
江陵月抬起头,心情忽然没那么美妙。如果卫青和霍去病本人知道了这些,或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卫青会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劝她也不要在意,霍去病则会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幸好,时间会公正对待每个人,给出真正客观的评价。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司马迁许久没听到对面的动静,悄悄抬起头来,瞳孔却猛地一缩——原来,江陵月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有种平静的超脱之感。
他差点又低下头去,却被后者唤了一声。
“司马兄,子长。”
虽说公正的评价总会到来,但碰到类似的偏见,该维护的还是要维护。也幸好,江陵月猜测着,《史记》是在司马迁受腐刑之后才定稿的。
那时,他定然深深地恨着刘彻。因而对刘彻信重之人,不能抱着平常心评价也很正常。但他的笔还是记录下了只言片语,足以让人窥见真相。*
现在呢,司马迁只是个二十多岁,刚刚游历完名山大川的小伙。没入官场,心态阳光。这个时候,想扭转他的偏见,应该还是比较容易的吧?
江陵月清了下嗓子:“你觉得军侯……去病他跋扈,是因为他杀了郎中令么?”
司马迁垂眼,没吭声。
这就近似于默认。
“那么,你又是如何看待李敢他试图行刺大将军未果的事情呢?”
“……郎中令如今已经埋于九泉之下。”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
江陵月摇了摇头。世人大抵如此,有时候明知道亲友做错了事情,但出于感情不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时候,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司马迁就是这样。他不是不知道李敢有错,但只能用“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来安慰自己。而杀了人,却没有受到惩罚的霍去病,就成了头号恶人。
她直直注视着司马迁,即使后者并不敢正眼看她。
“倘若郎中令他一不小心成功了呢?”
“那恐怕在下与景华侯,今日就不能坐在此地了。”
换句话说,整个李家都会覆灭。
卫青的大司马大将军,远远不止是手握兵权那么简单。他是内朝首领,又位在三公之上,相当于刘彻意志的延伸。杀了,又或者伤了他,无异于践踏刘彻的脸面。
那绝非一个铁血实权帝王容忍的范畴。
但,哪里只有这么简单呢。
江陵月的目光一刹悠远:“子长有没有想过,倘若大将军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匈奴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你知道的,他们仍有残兵遁逃在外,总归没有真正灭亡。”
“我听人说过,子长你曾经游历过诸多名山大川,不知你有没有去过云中、代郡。又或者是陛下近几年才设下的朔方、敦煌……”
司马迁再度沉默了下来。
许久,他才道:“不曾去过。”
“我曾听说过,孝景皇帝在世时,李广老将军先后出任过历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的太守。为的就是抵御匈奴南下。但边关那么长,能守城的将军只有他一个,怎么顾及得过来呢?”
从那时候起,孝文、孝景就有预感,也许唯有大汉与匈奴正面一战,还必须要打赢,才能彻底把北边的游牧帝国给踩在脚下。
卫青的重要性,不待多言。
而且,作为后世人,江陵月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卫青死后的那一年,匈奴就卷土重来,不仅沟通了西域诸国搞事情,还派军在边疆压力汉朝。
偏偏,那时候的大汉无将才可用。
倘若李敢得手了……这一幕会不会发生得更早呢?江陵月不敢想,她只知道,这对边疆更是一场浩劫。
“子长除了为友人鸣不平,是不是也该为边关的黎庶百姓们想一想呢?”
“今日是郎中令的丧仪,逝者为大,本不该说这些。但是既然谈论到了这,我也说一句心里的实话。我觉得李敢他……死得应当。军侯杀了他,也绝不是什么跋扈。”
江陵月施施然站起身来。
“子长兄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没有,我就率先告辞一步,去看看殳玉了。”
李殳玉,才是她今天来这一趟的主要原因。
至于司马迁,能改变他的想法最好。如果不能,也不强求。笔
杆子在他手里,她总不能用木仓指着人脑袋,威逼他写自己想看的内容。
“等等。”
她正要离开,却被身后的男声叫住:“景华侯今日一番话,令在下受教,请受在下的一礼。”
江陵月讶然转身。
回过头,便见到年轻的男子对她行了一个大礼。态度颇为郑重……所以,她的话奏效了么?
江陵月有点开心。
不过,行礼还是不必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太史公,她自觉受不起他这一礼。想上前去扶,但后者却纹丝不动。
司马迁的头埋在两条手臂之间,低低的,似乎颇为赧然。他踌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还是一股脑把话说完了:“……此外,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在下、在下听过景华侯的许多事迹,深深感佩于心,便想在那本书中,为您单独立上一传。”
江陵月一瞬间受宠若惊:“真的么……”
天啊!她何德何能啊,居然能在《史记》中留下自己单独的列传了!
宛如被馅饼砸中头的江陵月,丝毫没留意到司马迁的异常。她只感觉自己晕陶陶的,果然,流芳百世的威力巨大无比。
一想到后世的小学生要在历史课上观瞻她的种种事迹,她就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兴奋之余,该打听的还是要打听清楚。
江陵月按了按上翘的唇角,克制了雀跃的声音:“子长打算写什么内容啊?”
司马迁的头更低了:“巫、巫医列传……”
“啊?”
司马迁仿佛预料到这个反应,羞愧异常,十分歉然道:“在下知晓,景华侯地位尊崇,不愿被冠以巫医之名,只是、只是……”
“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
江陵月狠狠抹了把脸:“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是巫医,我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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