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扶微莫名落寞了起来:“往后我就是想给娘买好吃的,怕都难了……”
“怎么会?你想回来,你想回来,提前修书一封,莲花山弟子可前去接你,你若不便,我们就去长安看你。”
“都是拿来哄小孩子的话。”小扶微垂眸,“两个月的马程,就算我想,我爹也不会同意的,等过几年嫁了人,更不能来去自如。”
走出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她回头:“我就是发发牢骚,我走后,你得经常给我写信和我说阿娘的事……”
忽听他道:“州学的老师有意举荐我参贡举。”
“?”
“也许两三年后,我也会去长安。”
她始料未及的一呆:“科考?”
“嗯。”
“你爹同意?”
他点头:“在此以前,我会照顾好母亲。”
她哑然片刻,“你不是一向期盼着仗剑江湖、锄强扶弱么?”
“当今世道妖祟横生,逍遥门的剑固然能锄强扶弱,也有许多力所不逮之事,如果可以,我想做得更多。”
看她好半天没表态,他觑着她,“你觉得我不行?”
“我可没说。”
“你不希望我去?”
她是一时没能把左钰和做官联系在一块儿。
但看跟前挺拔少年,神色坚毅,又觉这世上好似没有什么路是他不能走的。
小扶微问:“如果你也
去长安,逢年过节左叔得带我娘来找我们吧?”
左钰点头:“只要他们抽得开身,当然。”
她顿时来了精神,道:“那也不错。欸,你不是对断案感兴趣么?不如做个刑狱官吧。要是有朝一日走了狗屎运进大理寺,我还能托你的福见太孙殿下一面呢。”
他听到后半截变了脸色,“你是怎么做到说十句话五句都是太孙的?他是能给你拎包袱,还是能带路?”
“他可以给我带来快乐呀。”
“……”
****
十四岁的左钰还是少年心性,较起劲来也是下巴翘得老高。小扶微才不哄他,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添一把柴,气得他一度撂挑子走人。
也就是那“一度”,她被人掳了去,他一个小小少年哪敌得过那些面貌诡异的匪徒?到最后索性弃了剑,同她一起受缚于破庙中。
那三日三夜成了她的梦魇,直至那一声“左夫人说,她选儿子”一锤定音,从此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挥之不去。
她很难不迁怒于左钰。
尽管她知道他留下来是想陪她,仍会控制不住地想:假若当年只有她一个人被绑,是不是阿娘就不必被逼着做这种抉择了?
她在暗无天日的战栗中失去意识,等醒来时,那些戴脸谱的绑匪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甚至不记得身上的绳索是如何解的,从破庙往外奔出,沿途处处是倒地的牛头马面,鲜血像潺潺细流的河。
她看到了那个恶徒头头,脖子扭成诡异的形状。
为何要绑架?为何要胁迫母亲?他们又是为谁所杀?
她壮着胆子去掀他的面具,但面具就像黏连在肌理之上,一撕开,底下全是脓血溃烂,死状之惨令人连连作呕——
天地昏旋,耳畔的尖叫声分不清是谁的,再也不敢多看地下的东西一眼,她不断的往前逃,舍命在逃——脑海里尚有一分微弱的祈求:会有人救她的,也许娘亲就在不远之外,还有左钰,他知道来时的路,获救之后会去搬救兵的……
很可惜的是,没有。
山坳之后还是山坳,泥泞之后还是泥泞。
没有阿娘,也没有左钰。
她从黑夜走到了天明,又从天明回到了黑夜,摔了爬起,爬起又摔,穿过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小径,像是永远无法走出这条崎岖的山路。
她开始看到一些触目惊心的鬼火,化作诸多骇人的形影,在她周身漂浮。
天上的星像是上苍在冷眼垂视,雾作惨淡的幽瞑,映出一种骇人的光。
当中有许多旁枝末节,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化了。
可是当柳扶微再次看到……看到那个十二岁的自己愕然睁着一双眼望来时,她才意识到,五年前渗入骨子里的寒意,由始至终都烙在她的骨髓血肉中。
*****
此刻的小少女并不知自己只是一缕念影残魂,以为自己还在山中逃命,乍然
见到有人出现在眼前,抖着嗓子问:“这位姐姐……你、你是活人么?”
柳扶微看着她胸口前的黑蝶,抿唇不语。
小扶微则瞧见她的影子,又道:“阿娘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你是人。姐姐,你可以带我离开这儿么?”
那双小手鼓足勇气拉着自己,一股寒噤莫名传到了自己的心头。
亲睹人生最难堪最悲哀的自己,这一瞬间的滋味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惊惧地拂开她。
蓦然间想起司照说过的,人的残魂形成念影之后,若不及时找回,会永远留在这儿。
这是不是意味着,把这个小女孩抛弃在这儿,以后她的人生里就再也不会有这一段经历了?
才往后退了一步,袖子又被拽住。
小少女用祈盼、甚至是哀求的眼神望着自己,说:“姐姐,你带我离开吧,我、我阿娘还有我哥哥他们都在找我,等你带我出去,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黑雾一点一滴渗入躯壳,心底滋生的恶念开始生根发芽,将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吞噬。
抑制不住的,想要击碎。
“没有人在找你。”柳扶微开口,声音冰冷地不像自己,“不会有人救你的。”
小扶微满眼惑然:“什么?”
“我说,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那个哥哥也早就把你忘了,所有人都把你抛弃了!”
小扶微松手,“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娘,她……”
“宁可选择救你的假哥哥,也不愿意救你,不是么?”
半人高的荒草寒风中鳗鲡似地蠕动。
小扶微慢慢地站起身,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姐姐”的脸,瞳色在逐渐变深:“你是谁?”
“我就是你。”
“不是!”小扶微的双眸现出一种近乎于恐怖的赤红,仿佛站在她跟前的不是一个貌美的姐姐,而是一个怒目狰狞、青面獠牙的妖兽,“阿娘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她不会丢下我的,绝不会!”
不会丢下我。
原来,她曾坚信过。
哪怕亲耳听到,也不愿相信自己会被遗弃。
分不清是谁入了魔怔,在被如火般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浑身血液仿若凝定,感知被揉成一团,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幻象——
也许十二岁的她从来就没有逃离过这里。
也许阿娘没有抛弃她,逍遥门也没有被灭门,后来一切不过是一缕幽魂的想象罢了……
小少女揪着她的手臂,灼得发烫,荡出一圈圈黑色波纹,有如煤烟,侵噬神魂。
“带我去找阿娘!带我离开这儿!”
她不再去回应了。
离不开的话……就不离开好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只戴着佛珠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腕。
那掌心温热,带着厚茧,被拽开时勒得生疼。
柳扶微转眸。
泠泠清辉下,她看到了一袭轻灰色的身影,广袖随风蹭过她的手臂,比云和月还柔和,顷刻间熄灭了入骨的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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