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宫。
合意进到到殿内通传,陈泠则静立在廊下等候,没一会儿合意又走出来将他迎了进去。
顾意菀笑听着雾玥与自己说,识得的太医是个多好的人,余光看到自门口进来的清瘦身影,抬眸正要望去,却不想一道熟悉的声音先一步落入耳中。
“微臣见过五公主,见过太子妃。”
顾意菀半抬的眼睫闪动,抱着侥幸看向走进殿中的人,在对上陈泠眼睛的那刻,她想老天爷大概从未偏心过她。
顾意菀泄气想笑,雾玥认识的人竟然是陈泠。
来的路上陈泠就在想,顾意菀那样倔强的性子,避他避的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会松口。
这会儿看她的神色,怕是提前不知道来的会是他。
“陈太医无需多礼,快请坐。”
雾玥不是重礼数的人,也将陈泠当做朋友,自然地想要请他落座。
顾意菀不可能当着雾玥的面将人赶走,干脆装作不认识,微微侧过脸。
陈泠看出她的抗拒,拱手谢过雾玥的好意。
雾玥没有勉强,转而道:“今日请陈太医过来,是想让你为皇嫂诊诊身子,皇嫂自幼体弱畏寒,一到冬日就愈发严重。”
雾玥仔细与陈泠说着顾意菀的病症,陈泠沉默听着,目光注意着顾意菀放在膝上暗暗掐紧的双手。
她的身体状况,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一直等雾玥说完,陈泠才走上前,将肩上的药箱放下,如往常一样从里面取出搭脉枕,“请太子妃将手放上来。”
顾意菀将手握的更紧,心中没来由的生恼,她的难堪都被他见过,她在他面前就好像所有的伪装都没用,她想远离他,可怎么就一次次的事与愿违。
雾玥见她不动,轻声催唤,“皇嫂?”
顾意菀轻眨眼睫,藏起自己纷乱的情绪,挽笑若无其事的将手放到搭脉枕上。
她将什么都掩藏的很好,唯独掌心的指甲印泄露了她的心绪。
陈泠垂眸,目光在那一点点沁嵌的印子上,以及那道没有彻底褪下,泛着淡淡粉色的伤疤。
隐忍的不舍在眼底划过。
顾意菀只觉得掌心刺刺的发烫,咬出唇肉,气恼不能,他又看见了。
陈泠抬指去探她的脉,不同于她的体寒,陈泠的指带着温和的暖意,顾意菀缩了缩指尖,眼睫垂的更低。
雾玥一门心里都放在顾意菀的病情上,压根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见陈泠撤了手,忙问:“如何?”
陈泠一探上她的脉心就已经沉了,虚弱的像是即将枯竭的泉眼,慌怒填胸,最后都化成了心疼。
顾意菀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更不想雾玥担心,朝着陈泠轻轻摇头。
陈泠望着那双用倔强掩饰脆弱的眼眸,按她想要的开口说:“正如公主说所,太子妃所患乃是旧疾,天冷难免加重。”
顾意菀松懈下悬高的心,陈泠又接着说:“不过若是不仔细调养,病情恐会持续加剧。”
雾玥又担忧起来,“那陈太医可有方子医治?”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顾意菀蹙起眉,在雾玥看不见的地方瞪他,陈泠坦然回视,“不过微臣会每日过来,为太子诊脉。”
雾玥原还愁着眉,听陈泠这么说,欣喜道:“那就太好了。”
顾意菀急了,谁要他日日过来。
她扯了扯嘴角,“这样太麻烦陈太医。”
“这是微臣该做的。”陈泠略低下腰。
恭敬地模样让顾意菀气急。
雾玥看她不愿意,也知道她一直马虎自己的身子,一脸正色的说:“皇嫂万万不可不在意身子,你好起来我才能放心。”
顾意菀心中苦涩,雾玥不知道,她早就已经不在意。
雾玥拉起她的手摇了摇,“皇嫂。”
糯软关切的嗓音让顾意菀枯冷的身子生出一点暖意,她看着比自己小上许多,如同妹妹一样的雾玥,无奈叹了口气,“听你的。”
雾玥弯起眼笑的欢喜,“嗯。”
*
第二日,陈泠依言来为顾意菀诊脉。
瑶云把人带到殿内,顾意菀已经坐在中厅的圆桌旁在等他,出乎意料的没有像过去那样一见他就蹙眉抗拒。
陈泠走上前,“见过太子妃。”
他抬手示请顾意菀将手给自己。
顾意菀没有动,“我有话对你说。”
陈泠目光微顿,抬睫对上她颇显冷淡严肃的眉眼,几不可见的零星笑意在眼底划过。
他就知道,执拗的小姑娘哪会轻易松动。
“太子妃请说。”陈泠语气如常。
顾意菀将思量过的话说出来,“昨日五公主在,有些话不便说……你不用来替我看诊。”
陈泠自顾打开药箱。
顾意菀没想到他根本不理会,微提起声音,“你听见了吗。”
“我即答应了五公主,就不能不来。”陈泠从容不迫的回话。
顾意菀简直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执着,抬手按住药箱,“我说过不用你管我,陈泠,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
她的冷言冷语,气急败坏就像是打在棉花上,陈泠始终冷静,“我做不到看着你在我面前一点点凋零枯萎。”
顾意菀心颤了一下,错愕去看陈泠,后者继续道:“五公主同样为你担忧,瑶云,顾家的人。”
陈泠坦荡清正的目光,立刻打消了顾意菀猜测,她别开视线,是她自己坚持不住,她看不到希望。
陈泠看着她黯淡无光的双眸,轻声说:“过去的你那么小,却比现在有勇气的多,为了让自己好起来,忍着泪喝下一碗碗极苦的药,不是说那是天下最苦的东西,难道现在比那时还要更苦吗?”
顾意菀身子僵住,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萧沛
走到这一步。
“你不让我管你,我什么都不会再管,只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病症,该怎么用药,我最清楚……等治好你的病,我就不会再来。”
陈泠的话让顾意菀自责不已,他一直在为了治好她找寻方法,她却一次次放弃,糟蹋他的心血。
“为什么?”顾意菀望向他,为什么她一次次的恶言相对,他还要如此待她。
陈泠低声笑了笑,“就当是,兑现我当初对你的承诺。”
*
那之后,陈泠一日不差的来为顾意菀请脉,雾玥更是每日会来她宫中,监督着她把药喝下。
加上萧沛因率兵诛拿高奉毅已经离京多时,没了他在宫中,她紧绷的神经得以松懈,身子状况也有了些起色。
用过午膳,她习惯性的等着陈泠过来,他来得也总是无比守时,日头偏过窗棂东侧,就能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回廊那端。
初春还凛冽,陈泠没有穿大氅,官服的袖摆被吹拂起,顾意菀自己畏寒,看着他步子平稳,不禁想他都不冷么?
思忖的功夫,陈泠已经走进屋子,目光看向顾意菀,略微欠身,“太子妃。”
顾意菀点点头。
陈泠走上前,如常问,“今日感觉如何?夜里入睡可还有心悸?”
“昨夜睡得很好,也没有做梦。”陈泠与她隔了些距离,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衣袍上所携的清寒之意。
想到自己曾对他那样过分,他却不计前嫌,顾意菀心里感激也愧疚。
她拿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递给陈泠,“陈太医喝盏茶,暖暖身子吧。”
陈泠微愣这段日子以来,两人似乎没有说过除病情之外的话。
他轻轻看向顾意菀。
羽睫下的乌眸从容自若,托着茶盏的素手却有些有些紧,其实小姑娘的心思特别好读,似乎什么都能应对,但实则只是把委屈都藏了起来,怕人看见。
陈泠接过茶盏,微笑说了声多谢。
顾意菀目光松了松,那道挡在两人中间的隔阂也无声间消退许多。
陈泠喝了茶,又替她把过脉,叮嘱几句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顾意菀注意到天上细细飘起了雪,对他道:“陈太医且慢,我让瑶云去取把伞来。”
陈泠看向窗子外,不过一点小雪而已,但仍点点头,“好。”
雾玥在这时也来了顾意菀宫里,见陈泠在与他打过招呼,就央着顾意菀与自己出去赏雪。
“皇嫂总待在屋子也闷,就随我出去走走。”
雾玥兴致勃勃,顾意菀瞧着那满天的雪粒子都觉着冻人,加上已经许久没有走出宫门,心里生出怯意和抗拒,仿佛这座宫殿是她仅剩的庇护。
“我就不去了。”顾意菀轻声说。
陈泠看出她的抵触以及逃避,但雾玥说的不错,她日日将自己放在这四方天地里,心境又如何能开阔。
“出去走走对太子妃的身子也
能有好处。”陈泠对颦折起眉的顾意菀安抚笑笑,“其实没有那么冷。”()
顾意菀屈指,她不仅是因为怕冷,而是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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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稍微走一走,冷了就回来。”陈泠又说。
看似寻常的话,恰到好处的安抚了顾意菀心底深处对外界的怯惧,茫茫的雪粒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刺骨。
雾玥一听陈泠都这样说了,摇着顾意菀的手撒娇,“皇嫂就当陪陪我。”
顾意菀敌不过的她的磨人劲儿,在她脸上轻点了点,宠溺说:“那好吧。”
陈泠虽然赞成顾意菀出去,心里却不放心,远远跟着两人走了一段,看到她脸上扬出的笑容,才转身离开。
他一路朝着太医院去,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陈太医,可算找到你了。”
陈泠停步问,“公公着急寻我,不知是有何事?”
小太监道:“是贵府家丁传来口信,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陈泠蹙起眉头,朝小太监点点头,快步出宫。
*
一连三日陈泠都没有来宜宁宫,只让人送来了几天的方子,顾意菀从意外到担忧,他不是没有交代的人,除非有什么要紧的事。
瑶云端了熬好的药从殿外进来,顾意菀接过药碗,思来想去,抬起头对瑶云道:“你去太医院打听一下,陈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瑶云点点头,“奴婢这就去。”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瑶云就匆匆回来宜宁宫,顾意菀看到她喘着气,神色也不对劲,心微提起,“出什么事了?”
瑶云轻喘着说,“陈老太医,离世了。”
顾意菀一下站起身,焦急问:“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难怪陈泠一直没有再来,竟然发生这样大的事。
顾意菀立刻吩咐,“随我去见太后。”
陈老太医为她治病多年,在她心中更是敬重的长辈,她无论如何也该去吊唁。
*
顾意菀赶到陈府已经是日落时分,天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阴云将天色压得黑沉,陈府外挂着丧幡,悲痛的哭喊声从府中传出,让人心中升起伤感。
瑶云打着伞扶顾意菀下马车,“太子妃小心。”
顾意菀踩着马扎下来,绣鞋刚碰到积水的青砖地面,一道高大的身影就来到她跟前。
“太子妃怎么来了。”
沙哑的声音没有了平日的清润,夹着浓厚的疲惫,顾意菀抬起头,陈泠眼下拓着薄薄的青灰,眸光浑黯。
她低声道:“我来送别陈老太医。”
陈泠点点头,带着她往灵堂走,棺椁两边跪着悲痛欲绝的陈家子女,顾意菀向陈老太医上过香,陈泠就让下人将她请去了一旁的偏殿休息。
坐了一会儿,陈泠才进来。
顾意菀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节哀顺变。”
陈泠颔首,“祖父年事已高,也算是喜丧
() 。”
“只是太子妃专程过来恐怕不妥。”
顾意菀让他别担心,“我向太后请示想回一趟顾家,不妨事。”
灵堂里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到耳中,她伤怀轻言,“陈老太医对我照顾有加,我总要来的。”
陈泠没有作声,目光静静看着顾意菀,他没有想到她会过来,就像他从不奢望能被她看见。
可她竟然来了,方才她从马车上下来,目光里的关切也让他恍惚。
或许是祖父的离世让他体会人事无常,那些不允许想得事,竟然也想了。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顾意菀不禁觉得紧张,“陈太医?”
陈泠收敛起应该被深藏的情愫,视线往下落了落,看到她被洇湿的绣鞋,略略蹙眉,“等我一下。”
顾意菀坐在屋中,回想陈泠看自己的眼神,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里升起。
没过一会儿,陈泠就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双绣鞋,屈膝将绣鞋放在她脚边,“换上吧。”
顾意菀诧异看着蹲在身前的陈泠,忙将脚缩进裙下,感觉到足下的凉意,才发现自己的绣鞋不知何时已经被打湿,她局促摇头,“不必麻烦。”
陈泠叹了叹,“脚受凉最易生病,这是我小妹的,新的。”
他站起身将身子背过去,“换上吧。”
顾意菀看着陈泠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又安慰一定是自己多心,匆匆换了鞋,吐出口气说:“好了。”
陈泠转过身,朝她伸出手,“这几日没有替你诊脉,身子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顾意菀见他要给自己把脉,本来是寻常的事,这会儿她却极为不自在,“都挺好的。”
陈泠执意,“看过我才放心。”
顾意菀心口又是一跳,犹豫再三,装作如常的模样将手腕递过去。
好在陈泠没有别的异样,专注替她把过脉,去一旁写了一张新的方子,让她带回去,然后叮嘱了几句便送她出府。
顾意菀心也落回肚子里。
陈老太医七七下葬之后,陈泠重新回到太医院当值,也如常每日为顾意菀请脉。
顾意菀一直认为是自己多心,可她却明显感觉到陈泠的变化,虽然他还是与从前一样,除了病情上的事并不会多说其他,看她时的目光依然坦荡,却是坦荡的不加遮掩。
他对自己的关切超过了医者对病人的程度,也超越朋友。
顾意菀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陈泠对她……这是多荒唐的事,怎么能是她。
顾意菀心乱如麻,如果是旁人,她直接无视装不知就好,可她不能让陈泠在她身上有所耽误。
这天,陈泠来为她诊过脉,她挣扎许久,终于开口说:“我近来觉得身子好了许多,你也不用辛苦日日过来了。”
她说的迂回,陈泠仍然是那句话。
“等你彻底好了,我自然就不来了。”
顾意菀心急捏住手心,她这病哪有好彻底
的可能(),她也不管是不是会让两人难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看着他问:“陈泠,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是太子妃,就算萧衍死了,她也要顶着太子妃的身份过一生。
“我知道。”陈泠回。
他也知道她的意思,他慢慢弯起笑说:“你是太子妃,也是我承诺过要治好的小姑娘。”
顾意菀对上他不闪不避的目光,心脏紧紧缩起,良久才轻轻摇头,“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是不是浪费,由我说了才算不是么。”陈泠依然温柔笑看着她。
他不需要任何回应,也不需要遮掩,喜欢她是他的自己的事情。
顾意菀重重一震,满眼荒唐,她已经是这样的人生了,肮脏混乱,可他有大好的前程,他应该娶妻生子,过她梦寐的却触不可及的生活,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简直是糊涂至极!
“没有结果的!”顾意菀眸光变得凌厉冷漠。
陈泠神色黯了黯,他难道不知道么。
“我明日再来。”
他背起药箱离开。
顾意菀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无力感爬上心,还有翻江倒海的苦涩。
陈泠怎么比她还傻,她那时不知道自己喜欢萧沛会落到这种地步,可他明知道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如此。
顾意菀只想让他赶紧清醒,对他的态度也越发冷漠,可无论她怎么做,他都默默接受,等第二日又照常过来。
她永远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束手无策。
“你的身子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之后或许可以试试针灸之法,不过还是等在养养,否则怕你体弱受不住。”陈泠语气如常的说着。
顾意菀眼里满是愤懑和气馁,甚至孩子气的赌气说:“不用。”
陈泠不禁想要笑,看见她那双美目里的恼怒,似哄似慰地说:“你早些好,就可以早些不用见我了。”
他的一再让步让顾意菀心口闷闷说不出滋味,她不想伤害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于是别过头,语气冷硬的说:“那就好。”
陈泠淡淡的嗯了声。
不知是为了提醒陈泠,还是为了提醒自己,之后每日相见,顾意菀总会刻意紧逼着追问何时能痊愈,是否能痊愈,表现出得都是迫不及待想摆脱他。
陈泠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却永远都是温柔回应,“慢慢会好的”,“已经好了许多”。
又会在这之后补上一句她想听的承诺,“等你好了,我就不来了。”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笑意总会浅上许多,渐渐顾意菀就再说不出口。
*
夏时多雨,陈泠来的时候雨正大,他将伞收起搁在门边,又拂了拂袖上的雨珠才走进大殿。
“太子妃。”陈泠略低首行礼。
顾意菀没有作声,只把手伸出去让他把脉,发现说什么都没有用之后,她干脆不再开口。
陈泠默默走过去,将手搭到她腕子上。
大约是撑伞
() 走了一路被风吹的缘故,顾意菀第一次觉得他的指有点凉,低垂的视线落到他的衣摆上,上面印着一点点被雨水溅湿后晕出的斑驳痕迹。()
顾意菀目光微动,除去如何都要替她治病这点以外,陈泠从来都顺着她,她冷言冷语,他便哄着,她不肯说话,他也不会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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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比她还傻的傻子。
替顾意菀把过脉,陈泠对瑶云交代了几句,便拱手告退。
他走到门边弯腰拿伞,一道突然砸来的雷将雨催的更大,庭中的树被风雨吹扫的刷刷作响。
顾意菀看向将要走进雨中的陈泠,下意识脱口,“陈泠。”
陈泠有些诧异的回过身,“怎么了?”
顾意菀暗暗握住自己的手腕,“你这几日就不要来了。”
雨那么大。
只是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陈泠目光黯了黯,牵唇微微一笑,“太子妃放心,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顾意菀知道他误会了,心口不由得凝紧,旋即又凌厉告诫自己,不对,这就是你真正应该要说的,不然你还想说什么。
见她没有再说话,陈泠撑伞走进雨中,看着他被雨幕遮的朦胧的身影,顾意菀将握着腕子的手按得更紧。
雨一直下到傍晚也不见停,顾意菀坐在窗子前看着漫天的雨,心头也像布满阴云一样难以被推开。
恍惚间一道从云层遗漏出的霞晖落在眼皮上,顾意菀垂低的眼睫轻动,抬眸朝着天边望去,不等眼底的明媚彻底亮起,身后推门声响起,伴着一同传来的还有瑶云凝灼的声音。
顾意菀转过身,瑶云几步走上前,忧心忡忡道:“奴婢刚才在外头听几个太监说,三皇子已经擒获了高丰毅,正班师回朝,不日就能抵京。”
顾意菀心猛的一沉,脸色变的发白,萧沛要回来了。
眼看着将停的雨水,忽然又倒如倾盆,而那道险些拨开云层的光芒彻底没了踪迹。
顾意菀不认为萧沛回来后能放过自己,现在萧衍已死,他更没了顾虑,等他回来,她就又会被他握在股掌之中。
如梦魇的过往在眼前一遍遍浮现,顾意菀用力闭紧眼睛,她不能留在宫中,可顾家她也已经回不去……
指甲嵌进掌心,她该怎么办。
顾意菀枯坐到了天亮,外面已经没有再下雨,天却仍是灰暗一片,稀薄的光亮怎么也照不进她眼底。
她低下眼睛苦涩而笑,她还有什么可盼的。
唤来瑶云为自己更衣,等穿戴好,起身说:“我们去给太后请安。”
瑶云不疑有他,扶着她出了宜宁宫。
顾意菀走在甬道上,四面高耸的红墙,就像一座牢笼围困着她动弹不得,如果没有萧沛,老死在这宫里她也认了,这是她的命。
收回目光,一路去到太后宫里,朝太后行过礼后,顾意菀跪地求请,“意菀思念殿下,想求皇祖母准许意菀去为殿下守陵,长伴殿下身边。”
() 瑶云惊愕看着她,不住摇头。
就连太后脸上都显出诧异,去守陵可是一辈子就要在那了,“你想清楚了?”
“请皇祖母成全。”顾意菀低腰磕头,她想不出别的办法,等萧沛回来,她就连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想没有尊严的与他苟合纠缠。
太后欣慰顾意菀对萧衍的情深,但多少有些不忍,没有立刻答应,只让她回去再想想。
离开太后宫殿,瑶云终于按不住心急,慌乱道:“太子妃,皇陵可去不得啊。”
去了皇陵就等于青灯古佛老死在那里。
顾意菀握住瑶云的手,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自然懂瑶云的心思,也不对她有隐瞒,“至少,在皇陵我能自在一点,不被束缚,还能有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瑶云说不出话,眼里满是恨意,要不是三皇子一再逼迫,太子妃又何须做这样的选择。
“倒时,我会将你送出宫。”顾意菀说。
瑶云急了起来,“奴婢要永远服侍你。”
顾意菀心下动容,微红着眼点点头,“回去吧。”
两人回到宜宁宫没一会儿,陈泠便也到了。
顾意菀看着专注提自己诊脉的男人,想着是不是该做个告别,话反复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她每次快坠入深渊的时候,都是陈泠拉住的她,她虽然一直自暴自弃的甩开,可他就像是她绝望挣扎中唯一能看到光亮,只可惜她已经被黑暗浸透,他不为了她该消耗自己。
顾意菀静静转开视线。
陈泠走到一旁写方子,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他抬头看去,是雾玥。
雾玥一得知顾意菀请旨去为萧衍守陵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她神色凝急,快走到顾意菀跟前,并没有注意到陈泠也在,哑着嗓子情急道:“皇嫂,你不要去皇陵好不好。”
“你若去了,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哝哝的声音带了哭腔。
顾意菀忙安慰她,没注意到陈泠神色变得僵硬,他握笔的手顿在半空中,蓄在笔尖的墨砸在宣纸上,瞬间晕开。
他定定看着顾意菀的侧脸,忽然就笑了,“守陵?你不必这么躲。”
顾意菀心口慌跳,雾玥还在这里他在说什么,“陈太医慎言。”
陈泠抿住唇一言不发,须臾,低下头继续写方子,执笔的手握紧至发白,只是他这方子写得尤其的慢。
顾意菀如坐针毡,借口先安抚了雾玥,将人哄回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她吸了口气对陈泠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料,我已经向太后请旨去皇陵。”
陈泠握着双拳,尽量平稳下声音说:“皇陵条件艰苦,你的身子虚弱,只会加重病情。”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顾意菀轻声说。
“你至于躲我到这个地步。”陈泠隐忍的情绪像是按不住的从眼底冲出,“我不需要你回以同样的喜欢,可为什么,连我
喜欢你也不允许。”
陈泠目光紧凝着她,声音却很轻,落寞空寂。
顾意菀心脏揪紧,呼吸变得艰难,一下转过身,她配不上他的喜欢,更不能回应。
这一生,都不可能。
陈泠盯着她的背脊,扯动嘴角,扯出的却全是自嘲和苦涩,他慢慢点头,“从明日起,我不再来。”
轻忽的声音缥缈的似一阵风,“这样可以吗?”
顾意菀将指尖掐痛,如果陈泠知道她是为什么要离开,恐怕会厌弃到作呕吧,等萧沛回来,恐怕就藏不住了。
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不堪,她更不想在陈泠面前被剥开,这是她最后的体面了。
“你走吧。”顾意菀从发涩的嗓子挤出话。
她不敢回头去看陈泠,那道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一寸寸灰败无光。
他从她身边走过,衣袍擦过她的袖摆,顾意菀闭眼,许久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
*
离京那日,只有一对禁军护送。
顾意菀和瑶云坐在马车里,两人紧握着双手,谁也没有说话。
等待宫门守卫放行的时候,不知是有预感还是因为什么,顾意菀推开一点车轩看出去,远处的宫道上,陈泠静静站立着,也望着她的方向。
印象中俊逸风度翩翩的男人,这时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落拓。
顾意菀心房收紧,第一时间就把车轩合上,眼里满是无解的复杂。
队伍出了皇城,她的心也彻底沉寂下来,除了摆脱萧沛的庆幸,还有一种过往都成云烟的空洞感。
队伍在第二日就到了下辖的郡县,晌午时候,众人在驿站休整过,继续赶路。
瑶云扶着顾意菀上马车,她不经意朝着驾马的护卫看了一眼,发现不是之前驾马之人,心头不禁升起疑虑。
“之前那人呢?”顾意菀问。
护卫回道:“回太子妃,他方才吃坏肚子还没出来呢,统领怕耽搁赶到下个驿站的时间,让其稍后追上。”
顾意菀看了他许久,才略微点点头走进马车。
明日就是萧沛回宫的日子,为保不会出意外,还是快些动身好。
耳边响起马鞭挥动的声音,车轮辘辘的向前滚动,顾意菀靠坐在马车内,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一股不踏实。
随着时间过去,队伍行到山林间,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骤然响起的马匹嘶鸣响彻林间。
“惊马了!”
“快把马牵住!”
马蹄纷乱的重踏声和众人惊慌的此起彼伏,连带顾意菀所乘的马车也剧烈颠动。
惊马至多一匹两匹,怎么会所有的马都失控。
顾意菀一路的不安在这一刻仿佛终于爆发,她努力扶着车壁维持镇定,脸上却看不到一点血色。
她深深吸气,想要试图从马车上下来,却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努力撑起一点身子,又骤然跌回去。
而
此刻,马车也被失控的马匹拉着朝前飞速疾驰。
“太子妃!()”
“快追!快拦住马车!?()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禁军的声音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马车行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声刮过耳畔迅疾鼓痛着顾意菀的耳膜。
她透过扬起的布帘看到驾车的禁军非但没有拉马,反而不停的在用力挥舞抽动马鞭。
“停下,快停下!”顾意菀奋力大喊。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头都没有回一下,顾意菀感到天旋地转,绝望漫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奔袭的马车才渐渐停下,从车轩刮进来的风却更为猛烈。
“太子妃,你怎么样?可有受伤?”瑶云手忙脚乱的扶着她检查。
顾意菀虚弱呼吸着,挪着瘫软的身子凑到车轩旁望出去,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心跳骇然停在喉咙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逃不掉了。
“殿下。”
马车外传来的一声称呼,让顾意菀最后的一点希冀都落了空。
她紧紧盯着马车的布帘,一只白皙只顾分明的手从一侧探进,缓缓挑起布帘。
来人背着光,看不清容貌,高大的身影逼人压下。
听不出喜怒的清浅声音砸进顾意菀耳中。
“菀菀。”
顾意菀浑身僵硬,全部血液汇聚到了心口,他追来了!
他不是明日才会入京,怎么会追来的。
瑶云大惊失色,“三皇子。”
“滚出去。”萧沛冷冷吐字,目光始终看着缩在角落一隅的瘦弱身影,怒火早在得知她要为萧衍守陵的那刻就达到了顶峰。
是要真心要为萧衍守陵,还是为了躲他,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怒不可遏。
瑶云挡在顾意菀前面,想要央求萧沛放他们离开。
萧沛眼锋划向她,“我让你滚出去听不懂么。”
不怒自威的冷意让瑶云心慌一颤,进安得到萧沛的示意,进来将瑶云拉了出去。
顾意菀慌乱扑过去想要抓住瑶云,萧沛迈步挡在她面前,她抓紧他的衣摆,仰头质问,“你要对瑶云做什么?”
她终于肯看着他了,可眼里的防备恨意却像刀刺在他的心上,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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