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九重阳佳节,秋高气爽、气温不冷不热,正适合出门游玩、登高望远。
京城外的大小山头上早就聚满了采颉茱萸、祭祖祈福的百姓;宫中也召开了祭天大礼、赏菊酒宴,估计庆典要从白日一直持续到天黑才会完结。
然而,这一切外界的热闹都与此刻正在书房中执笔誊写的“少女”无关。
明明当前的天气已经转凉,但她的前额却仍然细汗密布,握着笔杆的手也因过度使用而开始微微痉挛。
终于,一滴汗珠顺着她的下颚滴落,“啪”地一声将纸面上的字迹晕染模糊;也令察觉到这点的她心思顿乱,手腕一颤、让毛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碍眼无比的长长墨痕。
几乎是下一秒,那条熟悉的竹鞭便狠狠地敲打在了她已然青紫交织的手背上,又为其增添了一道新的印记。
“这张字迹临摹废了,不作数,重写。”那面目已经模糊的仿写教习收回狡辩,语气冰冷。
看到少女那张面无表情、一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的精致小脸儿,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从案几上另取了一张新宣让她立刻动笔,不曾留有一丝懈怠。
而那页已经几近完成、和被仿写的原版文书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的纸张,就因这一念之差造成的差异被教习先生随手攥成了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中。
看着已经就要填满纸篓的纸团们,“少女”默默垂眸。
——一瞬间,她在这些被放弃的瑕疵仿造品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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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介玉,摆正你的位置!莫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太子世子了?记住,你终究只是你兄长的替身,充其量不过一介傀儡仆从!!”
“介玉,终其一生,如无意外,你要习惯为别人而活;为大景——你眼前的这个国家而活!这是身负皇家血脉之人必须肩负起的责任,相信你一定不会让嫡母失望的对吗……?”
“为什么活到最后的人是你?!怎么能是你这个替代品!!!裴玠,快些下来与父亲一起,换你的兄长出去——”
眨眼间,骤然出现在书房中的无数眉眼依稀的男男女女哀嚎着、咆哮着,向着正在仿写文书的“少女”围聚过来,伸手抓住她的衣袍、头发、四肢,似乎是想要将她拖往黄泉地府。
在那些或是纤细清秀或是指节分明的手碰触到她的一刹那,仿佛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焦黑瘢痕开始在其上蔓延扩散,最终令它们彻底化作一支支漆黑脱水的干尸枯爪;于此同时,一股焦糊烤肉混杂着腐烂味的恶臭直冲少年的鼻腔,令“少女”不顾一切地挣脱开满屋尸体的束缚围堵,踩着墨迹斑斑的案几自窗户一跃而下——
“!!!”
握紧了手中的薄被、瞬间睁开了眼睛,裴玠深吸一口气,在床上坐起了身。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柔柔地照在这个位于凤栖楼最顶端的房间;仲夏微凉的晚风吹干青年黏着轻衫的一身汗水,提醒他此时并非
梦中所见的金秋重阳、而他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受人摆布的孩子。
预感到今夜怕是再也无法睡着,裴玠索性挑亮了灯芯、披上放床边的衣袍,来到案前开始批阅白天还未处理完的情报文书。
只是,刚刚梦中的场景再一次浮现眼前,令他手中的朱笔久久无法落于纸面——
年幼时被逼着临摹了无数人笔迹,终于练就一身仿写本领的经历曾一度令他一看到纸张、闻到墨水的味道就会下意识地想要干呕;现在,那种喉咙发痒的感觉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不仅如此,那终年含着桃核练习各种伪音,直磨得口腔四壁溃烂的痛苦过程;学习梳妆易容、常年扮作女郎打扮、以女子之身现于人前的可悲经历;还有涵盖琴棋书画和帝王权术的填鸭式教育,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童年时间。
而之所以会被这样对待,只因为他乃是会被大景人视之不祥的双生子中晚出生的那个;也因此注定了往后余生的命运,不再被双亲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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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景,以同性别降世的双生子乃是极大的恶兆。
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发生在平民百姓家,两个孩子中晚出生或体弱的那一个也会被立刻溺死抑或远送异地他乡,更别提是出现在万众瞩目的皇室之中呢?
因此,几乎是在裴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那身为太子的父亲便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向外假称自己新生的孩子乃是一对寓意极好的龙凤胎;只因晚出生了几秒,裴玠便只能以龙充凤,自此开始了女装示人的人生——
直到,那场染红天际的大火将整个太子府付之一炬,他的那位自小被放置于温室中娇养长大、获得嫡亲父母全部宠爱的兄长选择了自尽,追随双亲而去;而他,终于成了大景前太子一脉仅剩的幸存者,再不存在替代一说。
说实话,因儿时的经历,裴玠对他那对身为太子和太子妃的双亲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一丝孺慕之情也无。
更何况,那世家大族出身的太子妃也并非他的亲生母亲——作为那段黑暗无光的童年中仅存的温暖,他的生母乃是来自平康坊凤栖楼的花魁,在生下他和兄长的时候元气大伤,没能支撑几年便已不在人世。
所幸,与自出生就被抱走、送于太子妃亲手养大的兄长不同,太子并没有禁止裴玠与他的生母接触;而那位性格温柔坚毅的花魁娘子也并没有因双生子的事情对裴玠产生丝毫忌怕,反而一直待他疼爱有加。
是以,待到这府中的一切人和事物俱变作火中飞灰之后,裴玠唯一留在身边的,便只有生母在弥留之际留给他的那把焦尾古琴,和年少时与她一同出府参加上元灯会时买到的一枚狸奴玉饰。
哦,对了。还有这栋开在平康坊中的凤栖楼。
作为前太子父亲布置在京中的仅存暗线,这处名震京城的花楼因灯下黑的缘故,在裴玠那位弑父鲨兄、登基上位的皇叔的洗劫清扫下幸得以幸存,并暗中更换了它的主人、成了裴玠的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
“……若母亲在天有灵知道此事,一定会很懊恼难过吧?”
思及此处,抬头看向窗外,已经长成青年身形的裴玠喃喃道。
——宛如命运的捉弄一般,那位曾在十余年前不甘认命、千方百计逃离此间的花魁娘子成功如愿以偿;但她的亲生孩子却又一次回到了这里,伫立于她当年所处的位置上、看着当年她曾注视过的同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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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手凤栖楼的之后几年,心中的仇恨驱使着裴玠完全沉浸于向皇叔复仇的大业之中,甚至一度到了宵衣旰食的疯魔地步。
现在回想起来,他承认,那时的自己大抵是因骤然经历了一日间失去一切的噩耗、一个人独存于世浑浑噩噩,这才会拼了命般地将复仇作为余生的寄托和目标。
但,就连这仅剩的一目标他也很快失去了。
——还未等他的布置完全铺开、收网捕鱼,他的那位皇叔便已然因病去世、一命呜呼,让他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能看着自己不痛不痒的拳头徒呼奈何。
就连他皇叔那一脉的皇子都死残了大半,唯一仅剩登基为帝的一个还是一直对他恭敬有加的裴昭,让他甚至生不出针对他们出手迁怒的心思。
那么,就这样吧。
这样想着,他将注意力自皇室朝堂收回、彻底陷入了丧失目标的浑噩状态,令一直以来做为他的替身、以大景长公主之身现于人前的赛鸿雪十分担心,主动为他寻来养心经卷调剂心情,却还是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他的这一状态被大夏胡人入侵、北疆告急的消息打醒,想要再次重整旗鼓、光复山河,却已无力回天。
【若能重来一次,我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最后的最后,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这位遣散了一众手下的前太子之子轻轻松开手中的红烛,眼看着它自半空掉落,点燃了地上的桐油、引燃了整个凤栖楼的大堂。
与向着大门方向迅速奔逃的人群相向逆行,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这座平康坊最高建筑的顶层,伫立窗前,看着整个京城在大火中烈烈燃烧——
然后,再次睁眼,他便已回到了十年之前;并遇到了那个让他甘愿为其付出生命、想要以其寄托余生的人,陆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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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提及【陆琛】的大名,裴玠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位前世的大景丞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当年已经减少对朝堂关注的裴玠却并不了解,只能从旁人捕风捉影的评价中窥得一二:
无论是长袖善舞、党羽遍布朝堂,甚至可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权臣;还是干脆地投靠了大夏,背叛祖国、数典忘祖的奸相;抑或覆灭大景的罪魁祸首、被举国辱骂的千古罪人……渐渐地,回想起上辈子世人对陆琛的诸多评价,裴玠在自己的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有些简陋的人物白描。
“这人大概是一个会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择手段,热衷于追逐名利、利欲熏心
的野心家罢。”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位前太子之子在重生后的第二天就展开了对陆琛的调查,并已经在心中给对方预判了死期:
“对于这种人,可以先将其收入囊中、诱之以利,待天下太平、大业铸成,再慢慢炮制……总之,无论如何,这种破坏性极强的不稳定因素,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便索性毁个彻底!”
可在收集完此人的全部情报资料后,他却可以肯定,当前他眼前所见的这个布衣平民,正是他急需控制在手的隐士大才,而且似乎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一点儿野心也无,竟是丝毫不符前世世人对其做出的评价。
待陆琛干脆地放弃了北上赶考、令本想在京城守株待兔的他扑了个空,裴玠这才彻底将今生与前世彻底分开看待,开始正视已经发生改变的未来——
那位曾经的大景丞相、如今的举子屠户就如同一个固定的锚点,令他再也不会混淆记忆和现实;如同让一直在空中漂浮着、不上不下的人终于结结实实地踩到了地面,产生了活在当下的实感。
静观其变不是裴玠的行事风格。
察觉到当前这个世界并不与前世相同后,他便决定主动参与其中,推动、促进未来的转变,将它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当然,还有那座九五至尊之位。
暗暗在心中对堂弟裴昭道了一声抱歉,任左右侍女将发间的金钗一个个拆下,裴玠看向铜镜中映照出的红妆渐褪、还原出本来样貌的青年和他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收紧了袖袍下的双手。
——在这一世,他决不会再将那个位置让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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