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言已经没了力气,连动弹一下都不行。胸口刺痛难当,喉头阵阵腥甜,绝望之际他还以为这回真的要死了,但大和尚又一次前来救他,用他的袈裟牢牢地裹住了他。这袈裟他轻易不用,每每钟言想要看一看都会被训斥,想来必定是一件法器。
可是紧接着他就无暇顾及其他,头昏脑涨,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那令人战栗的嘶吼尖叫还没停止,只不过再也不能伤害自己了。
那恶鬼再也不能伤害自己了……钟言只要这样一想便觉着无比安全,天地之间只剩下这袈裟,他牢牢地攥住它,仿佛攥住了清游的双手。
清游站在山石之上,周遭的林子完全变成了乱葬岗,原本离得不远的小村子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点点鬼火,充当这鬼煞里的点点星光。这恶鬼已经成煞了,今日不收了它,恐怕村子里的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善哉善哉……”清游看向那已经成了气候的恶鬼,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若它还没成煞,说不定还可以感化,这鬼的成因也是可怜,但到了现在……
瘦长的老妇开始变形,原本只是格外瘦长,现在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高,活像一个正常的老人家被扯成了树,扯成了细细的面条。它手里的婴孩已经没了哭声,不知是冻昏过去还是已经死去。
“残老弃身,老而化兽。毡衫裹身,命断五更。”清游将九环法杖竖直插进山石当中,坚硬的石面硬是被他砸出了一道明显的缝隙。镂空的金环相互碰撞,发出潮水一般的声响,哪怕隔着袈裟钟言也听得到。
清游手持佛珠,再近一步,那些吼声化作的阴风只是将他身上的僧袍浅浅割伤,却不能伤及血肉。眨眼之间瘦长的鬼魅就变成了一阵清风,淡淡地化在了山林的雾气里头,鬼煞也好似在这一刻全部散开,鬼火不见,天上的闪闪星子重现光芒。
隔着小林子,清游还能看到小村庄的篝火。
怎么回事?完事了?钟言虽然察觉到外面平静许多可仍旧不敢冒头,任由袈裟仔仔细细将他裹住。不一会儿,袈裟外就出现了脚步声,好似那大和尚朝这边走来。深红色的布料将外头完全阻隔,变成了一个自带佛法的壳子,护着钟言的身子。脚步声停下后布料开始凹陷,显然是有人隔着布料在往里摸。
“是你吗?大和尚?”钟言细细地问。
外头的人并未吭声,只是一直在摸,像是等着钟言自己出去。这就很不得了了,钟言只是害怕,但并未吓傻,这根本不可能是清游的手法,必定是鬼!
“快散开!散开!”钟言立马大声吼叫,想要将它吓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喊声起了效果,那鬼手没多会儿就走了,钟言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是一种沉沉的经声。
清游的声音在林子里传开,每个字都带着特有的佛法和力量。从前钟言听不得这些的,大和尚驱鬼时只要这么一念,自己也会跟着难受,只想有多远跑多远。可是如今他看的经书越来越多,这佛经听起来也
不再刺耳,温温的,让周身的寒气不断消散。
这就是读经书的好处?钟言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居然不厌烦佛经了。战栗逐渐停下,钟言认认真真地聆听,居然暂时忘记他们身处鬼煞,说不定都找不到真正的生门。但是只要一想是两个人一起进来的,他便不觉着孤单,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不会是形单影只。
而他不知道的是,袈裟之外又一次变成了乱葬岗,遍地尸骸。清游睁开双眸,将这惨景看到心里,目之所及的尸骨都没有棺材和下葬之处,更别说写好的墓碑,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所有的尸骨都用蜷缩的方式在坑里蹲坐,但是又没有被逼迫、残害的伤痕,可见这些人都是自愿坐进去的。
“唉。”清游长叹一声,将手中的佛珠攥碎一颗,洒向那数不清的土坑里去。
钟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是因为听到了外头的鸡叫,可是隔着一层袈裟,他看不到外头是黑天还是白天。应该是五更天了,不然雄鸡不会起来,现在可以探头出去看看了吧?钟言心里焦急,惦记着昨晚那位好心的老人家,只想去救她。
她身上的毡衣根本扛不住,只是看着厚,里面全是草和泥巴啊!钟言试着钻出袈裟,一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鬼爪。他这才发觉居然现出了鬼形,想起昨夜身受重伤,胸口的疼痛和衣衫上大团大团的血迹告诉他那都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重伤之下,自己居然连人样都保持不住了!钟言小心翼翼地往外顶,两只耳朵顶起了袈裟,随即布料一掀,清游疲惫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一看便是一夜没睡,都在念经。
天还是漆黑的,只有星光,天边蒙蒙亮,但还不足以让南山这一侧完全亮堂起来。
“鬼呢?”钟言有点不好意思,真是的,自己闹了脾气跟出来,还说大话要自己降妖除魔,结果被那鬼一声吼叫震得半死,最后还是人家来救。
“已经走了,鬼煞也已经破了。”清游将钟言轻轻抱起,“你别说话,本身就伤得不轻,再耗费体力恐怕就更难救了。”
钟言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只知道这一刻的大和尚很是温柔:“等等,我不要走,我不要走!鬼虽然已经走了,可是那些婴孩还没找回来。昨晚还有一位老人家进了山,我得找她去啊。她年岁已大,家中有儿子,必须快快送回去才好!”
“不必了。”清游的声音从未这样冷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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