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背后忽的冷汗涔涔:“他们怎么会知道?就连你我自己都才有了些许猜测。”
“你看这个。”谢邙将紫衣人手中的玉佩放到孟沉霜手中。
盘旋的怨气越来越高,把玉佩遮掩在烟雾中,孟沉霜挥了挥袖子,张牙舞爪的怨气扫开,露出玉佩真容。
只见佩上花纹繁复细腻,正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桐花,并一只展翅盘旋的凤凰。
衔桐飞凤!桐都裴家!
“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裴家死士,桐都卫。”
“裴氏……”孟沉霜攥紧这冰冷的玉佩,脑海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什么端倪,反因急火阵阵发黑,“裴氏想要得到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
“不若问,沉霜想从他们手中得到什么?”谢邙注视着他,“毕竟沉霜也闯入天上都,杀死了几位裴氏天尊。”
孟沉霜的目光直钉向发问的谢邙:“孟沉霜想要什么?他还能想要什么?一为飞升,二为你。不,不对,飞升对他来说没那么急切,孟沉霜和魔燃犀所想要得到的始终都只有你,别的东西或有或无,又有何干。”
孟沉霜口中急切的字字句句如刀斧般直劈入耳,谢邙一刹怔然。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孟沉霜忽然如梦初醒,几步跨过谢邙奔向棺床上那方不断流淌出怨气的金丝楠木棺椁。
“桐都卫不仅在找孟沉霜的尸体,他们还找上了萧绯,还有,还有……天尊之前一直敦促你把魔燃犀送回天上都关押,那里也是裴家的势力范围,他们要找的不是萧绯、孟沉霜或者魔燃犀中的某一个,他们要找的是明帝!”
孟沉霜摇手挥散棺材里的怨气黑雾,“也不是孟沉霜想要什么,杀死六尊的人,是明帝,是明帝想要——”
一切急迫的推断都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情景截断了。
谢邙紧跟着踩上棺床,在看清棺中的一切后,也猝然哑口无声。
玄室的一片死寂之中,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骤然崩塌,破碎湮灭成灰。
只余下如细蛇般的怨气四散游荡,穿梭在孟沉霜的裾边袖口。
什么孟沉霜、什么魔燃犀、什么萧绯、什么明帝……
孟沉霜方才说出这些名字的时候,仿佛着都不过是一个个淹没在往日烟尘中
() 的符号,与他毫无瓜葛,可以随意地揣测和指使。
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终究都是他。
孟沉霜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平复下翻滚的情绪,身边人的身形却忽然晃了晃。
孟沉霜睁开眼,看见谢邙向棺中的萧绯伸出了手,触到了放在萧绯腹前的断剑碎片。
彩绘的金丝楠木棺木中空间很大,足够李瑾与萧绯并排而眠,再往缝隙里倾倒无数金银珠玉。
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两具尸体的身份。
李瑾穿着玄色冕服,而萧绯一身暗红金鳞朝服,金簪玉带,而且……
谢邙的手指颤抖着往上挪动了一寸,触到萧绯金光熠熠的手背。
这是一层金箔。
金箔之下却是空的。
但金箔没有贴满萧绯尸骨的每一处,有三根手指似乎仍是血肉,在岁月流逝中已经腐烂凹陷,一如萧绯那完好的、枯褐干瘪的头颅。
谢邙整个人仿佛被冰封,一动也不动。
孟沉霜抿紧唇,拨开了一点朝服衣领,果然看见更加大片的金箔覆盖在缺失了血肉和骨骼之处。
金箔边缘被金线和残余的血□□在一起,勉强让曾被戮尸分骨之人得以全尸下葬。
可恨星霜屡变,就连不会腐朽的金箔也破开了几个口子,露出其下用玉石拼凑全的骨头。
孟沉霜倏然收回了手,暗红缎领重新盖住这金玉之身,他端起浮萍剑,沿着浮萍剑身残剑接合的缝隙和萧绯手中的剑刃碎片比对。
一模一样。
系统当年告诉孟沉霜,这片“神兵·残片”是新手礼包内含赠品。
现在想来,大约是萧绯曾用过的佩剑断蓬已在千百场战斗中磨炼成神兵,有了自身剑魄。
断蓬剑陪葬念陵,断蓬剑魄却在重重因果之中来到孟沉霜手中。
不过,他只得了放在萧绯尸骨手中的这半片。
还有剩下的半截剑柄被放在李瑾胸前。
李瑾一生七十二载,无疾而终,下葬时大约尸身完好,然而六百年过去,也都腐坏干枯成黑褐色。
眼眶、鼻腔和脸颊上的皮深深陷了下去,勾勒出头骨的起伏,那眼窝处的阴影,却好似还看着人似的。
帝王将相、千秋功业,最终都只剩一捧枯骨。
尸体胸腔枯败的血肉支撑不住重量,连带着断蓬剑沉重的剑柄一起深深凹陷下去。
凹陷处冕服的经纬被剑柄撑坏,丝线根根断裂,那剑柄仿佛融进了李瑾的脊骨里。
谢邙的手动了动,发白的指尖触上断蓬剑剑柄,一瞬之间,好似有一股电流沿着手指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脊柱随之震颤,耳畔仿佛响起阵阵剑鸣之声。
破碎的记忆在这一刻纷沓而至。
可有那么一瞬间,谢邙几乎分辨不清,这记忆究竟属于李瑾,还是属于断蓬剑魄。
北地连绵不绝的白桦林里,朔风惨叫,大雪飞旋,
李瑾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地爬行,泪痕在他脸上凝成了能冻伤人的冰。
可他已几近癫狂,双目浑噩发红,怪异的表情被冻僵在脸上。
被他牵在手里的几条狗望着他的模样,被吓得趴在地上呜咽。
李瑾摸出怀里的一截红色布料给它们闻,冲它们喃语:“快,快去找他,带我去找他。”
他只知道九狄人把萧绯的尸骨抛在雪席城外的这片林子里,却不知道究竟在哪个地方。
边关连日大雪,早就将一切人迹掩埋,李瑾不得不带着猎犬来搜寻。
在雪地里不知攀爬了多久,跑在前面的猎犬接连停在一片山坡上,回头冲着李瑾吠叫,然后开始用爪子刨雪。
可是它们分散站着,相隔十来米,萧绯的尸骨究竟落在了哪一处?
李瑾不知道,他只知道狂吼着赶开猎犬,自己扑上去,徒手往雪里挖。
猎犬们被他这幅样子吓得恐惧乱吠。
李瑾浑然不觉,只在雪地里狂挖,跟随的侍从给他找了把铲子来,他却把人一把推开,直到在雪里挖出一把断裂带血的剑柄。
是萧绯的佩剑断蓬。
断蓬冰冷如烧,触之生疼。
李瑾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和冰冷,用这剑柄往猎犬挖过的地方凿,终于又发现一截……长长的腿骨。
他又往下面挖了好一截。
仍然只有腿骨。
李瑾的视野阵阵发黑,有那么几息,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被禁锢在皮囊骨血里的魂魄被这可恨的命运碾压又撕碎,扔进火里烧灼,又抛入鲸波中翻滚。
缓过神来时,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挖掘下一处雪坑,酸苦和窒息在五脏六腑间盘旋。
他的手掌被粘在冰冷的剑柄上,等刨出新的骨头和血肉,李瑾猛地一扯,把手从剑柄上撕下来,鲜血淋漓地去捧出那零落的骨头。
被冰霜冻起的泪水和恸哭再度决堤,李瑾抱着断剑和满怀的骨头,跪倒在无垠雪坡之上。
“萧郎……萧郎何辜!”
青史寥寥几笔,后人短短几字便说尽今日。
谢邙自知此日痛彻,却不想还有这般癫狂绝望。
仿佛这就是他永生永世的宿命,他的生命中再无他物,往后余生都悬系在一个死人身上。
李瑾后来求仙问道,连死前最后一日,都是在山崖上向苍天发愿,愿倾尽他所有,换得萧绯复返。
脊骨的钝痛不断上涌,谢邙触电般收回了搭在断蓬剑柄上的手,神志自记忆中复返,只觉脸颊上热泪滚烫。
李瑾的疯癫仿佛还在心头,谢邙担心自己此刻神情也如那般可怖可憎,吓坏孟沉霜。
他努力挪动脸上肌肉,抬起头去看孟沉霜,却见孟沉霜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有惊诧和惧色。
“南澶,你……”
谢邙一把握住了孟沉霜的手,脱口而出:“我找到你了,怀峥……我,你回来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谢邙一贯冷肃持重的表情消散全无,脸上又哭又笑,既扭曲又哀伤绝望,可怜又可怕。
孟沉霜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谢邙握得更紧。
他的眉头鼻梁皱在一起,泪水流得更狠,上前一步直接扣住孟沉霜的腰,像是抱着一堆骨头一样,要让孟沉霜和自己紧贴在一起。
孟沉霜一时不察,被他这力道按得失去平衡,两人抱在一起摔进一地黑雾里。
谢邙身上滚烫,还想和孟沉霜贴得更紧,最好让血肉都交融,一起烂进泥地里。
孟沉霜快要窒息,屈膝一击顶在谢邙腹上,他紧盯着谢邙泛起青芒的眼睛,大吼道:“谢邙你给我清醒点!你在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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