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了一副新的狐皮手套来,和冻疮药一起让萧绯揣进怀里,等越往北天越寒时,记得拿出来戴上。
卢荜风领群臣立于风雪中送别,萧绯与他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听萧绯回头高声呼道:“风大雪冷,丞相年事已高,保重身体,请回吧!”
八万大军向北开动,浩浩荡荡,驿道上白雪皆被马蹄踏做泥泞,飞溅四散而去。
这不是李瑾第一次送萧绯出征,比此次还要困难的战局亦不胜枚举,可他的担忧不比过去少,直到前线不断传回捷报,朝堂之上百官庆贺,他才勉强放下心。
卢荜风听了,却只觉得头疼。
至十一月时,萧绯所帅大军已经收回屹州十余座城池,只剩大符、青关、雪席三座城池还落在九狄手中。
李瑾在某日召卢荜风到文华阁后,留他用膳,席间忽然提了一句,按照如今的战况,萧上将军说不定能来得及赶回来过元日,他们都有很久没有和怀峥一起过年了。
卢荜风拱手称是。
然而屹州地界广阔,大军于各处转战千里,粮草辎重已不足,又正值隆冬,在屹州当地找不到足够的粮食和补给武器,萧绯传信向朝廷求援。
这封信在卢荜风手上压了三日,才被呈给皇帝与各部。
又因户部官吏言国库微薄,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凑够需要的粮草,在转运到前线的途中又出了岔子,有一队押送队伍被流民追堵哄抢,粮草补给失散,押送官兵畏罪潜逃。
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物资被运到萧绯手上。
他不得不改变作战计划,兵分三路突袭大符、青关、雪席,只求速战速决。
大符、青关两战险胜,但这是因为九狄兵行险着,将大部兵力赌在雪席城上。
萧绯亲自率兵攻打雪席城,他夺回了城池,却因兵力之差,被九狄围堵城中。
另外两部残兵依计赶来支援,却被杀出了恨性的九狄军尽数杀灭。
九狄人南下时如入无人之境,正志得意满,却在两个月之内被萧绯屁滚尿流地赶出大虞国土,折兵损将过半,如今气愤无比。
领兵的九狄王子发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势必要取萧
绯人头回去祭旗,一雪前耻。
如今屹州各城剩下的兵力都不多,只够维持日常运转,都无法给与萧绯支援。
更叫人惴惴不安的是,雪席城位于破军山东西两脉相交的隘口之中,一旦九狄重新破城,冲过骋平关,屹州其他城池兵微将寡,根本无力阻遏九狄兵马长驱直入之势,恐要危及大虞中原国土。
萧绯想办法向锦上京去信,说自己现在无法突围,最多带兵再在雪席城中支撑一月,请朝廷速速派兵支援。
各地都说拿不出兵力,李瑾勉强从京畿防卫与私兵中抽调出九千人,赶赴北地支援,这只队伍还没入城,就被九狄人借山势地形伏击,于半途溃散。
只有几个逃脱的士兵拼死潜入雪席城中,告诉萧上将军,陛下正在想办法,请上将军一定撑住!
锦上京与屹州前线的通讯愈发困难,卢荜风也无从得知雪席城中战况具体如何,只从一份份艰难送回的染血军报中看出惨烈。
他们没想到这场战争还牵扯到九狄内部的王位斗争,因而九狄人本就凶悍,如今更是变作啖血食人的豺狼。
卢荜风意识到大虞拖不起了,原本被他以平息寇乱压在各地方的军队重新听命集结,又满朝堂寻找可堪此任的将帅。
但忽然之间,李瑾说自己要御驾亲征!
满朝惊骇,劝谏陛下不可亲身涉险!
李瑾满面冰霜,拂袖而去。
卢荜风赶紧赶上去,打了满腹的稿子准备劝李瑾不要如此冲动。
李瑾却把他带进同椒殿,给他看了一把剑。
此剑清气凛凛,寒意摄人,只是一观便叫人毛发震悚。
“此仙剑名浮波,是朕从一位仙长手中求得的,一剑可当百万师。”
“陛下御驾亲征,难道就是为了试一试这把仙剑的威能?陛下万不可如此儿戏啊!”
“非也。”李瑾抚上剑身,但剑锋太锐,一下子便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口,总管太监大惊失色,连呼宫人上前给陛下处置伤口,又要人赶紧传太医。
李瑾拨开他,抽回手说:“行了,都出去!”
总管太监又焦又怕地听命退出去了。
卢荜风道:“陛下还是着人看看手上的伤吧。”
“难道怀峥在战场上,也要像朕这样,手上割道口子便劳师动众吗?”
“上将军是上将军,陛下是陛下,征战四方是上将军分内之事,对陛下来说却是一步险棋。”
“好一个将军是将军,皇帝是皇帝,丞相文可安天下,却能解几分用兵之道?”李瑾怒极,“如今屹州之势,光是发兵发粮过去有何用,要么镇住屹州其他城池,要么解雪席城之围,二者只能得一,朕若不把这仙剑浮波送到怀峥手上,叫他杀敌平乱,里外合击,还有什么办法能止住屹州颓势?”
“陛下!!!仙剑再强,也只是一把剑!如何就能定胜负?!”卢荜风颤抖着高声进言:“上将军骁勇,必能取胜,大虞还要仰仗陛下在朝镇国
啊!”
“朕意已决,爱卿勿再劝!”
卢荜风实在无法,只得一边听命准备御驾亲征事宜,一边向萧绯发去急讯。
不日,雪席城发回上将军密函,劝李瑾慎重,他萧怀峥不靠那把所谓的仙剑,也能够斩关杀敌,收复失地。
然而李瑾执意如此,大军拥銮驾,迎着漫天风雪自锦上京启程,开赴屹州。
并命中书令卢荜风随行。
李瑾披坚驾马在前,却让卢荜风好好待在马车里,不要被北地风雪冻坏了一把老骨头。
事已至此,卢荜风自知以大局为重,不会再去给萧绯使什么绊子,如今若输萧绯一子,恐大虞满盘皆输。
但是御驾亦重,哪能让皇帝亲身犯险?
大军兵分两路前进,天公不遂人愿,簇拥着御驾、捧着仙剑的这只队伍被大雪围堵于一处山谷之中。
虽说山谷之中没什么危险,但是李瑾心念雪席城,日日焦急,雪花落到他的眉毛上,迅速就被这急火融化。
卢荜风劝他心安,另一支大军已至屹州各处加固防御,又有上将军战无不胜,只待雪席城突围,内外合击定能退敌。
等到山路终于被打通,在赶往雪席城半路上,他们便收到捷音,说雪席城之围已破,萧绯以少胜多,九狄遁逃。
众人大喜过望,又深觉意料之中,毕竟萧上将军从来所向披靡,百战不殆,怎会败于区区九狄蛮夷手中!
“只是……”
那雪席城来的传令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似是有话未尽。
“只是什么?上将军还让你来通传什么别的消息吗?”李瑾问。
传令官忽然趴伏在地大拜,痛哭喑哑:“上将军,上将军……殁了。”
“你说什么!?”卢荜风猛地起身,直指着他,“军中不可戏言,你再说一遍?!”
“大军被九狄围困于雪席城中一月有余,兵马渐衰,弹尽粮绝,险至活人相食的地步,再也撑不下去,上将军听闻天子大军已至屹州,决意背水一战,说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只要能够退敌,就能得天子大军接应。”传令官悲道,“将士殊死搏斗,上将军亲自跨马出城应敌,此战胜。但上将军,将军他……中矢,坠马亡。”
卢荜风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大军已至雪席城外。
朔风嚎啕,大雪满关山。
天寒地冻之中,皇帝李瑾骑马行过城外战场,白雪覆盖了遍野横尸,连腐烂的气味都很少,只有无数残尸冻得僵硬发脆,马蹄车轮压过,碎成冰渣。
李瑾路过一座堆满了雪的小丘,有个兵士正在和他说些什么,卢荜风遥遥听见风中的只言片语。
“……将军坠马,白刹风中箭先走一步……”
“……一人横剑执槊,杀敌千百,尸堆如丘……”
“……重伤不支,只能倚着长槊强撑……”
“……铁甲破碎……停灵在都尉府……”
李瑾心神动荡,身形歪歪倒倒跌下了马,幸好被跟着的侍从扶住,没有摔伤,他重新爬上马背,忽然纵马狂奔,向着雪席城中冲去。
随扈浩浩荡荡地往上赶,卢荜风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不顾大夫的追喊,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他落后几步,可赶到都尉府时,随扈们全部堵在都尉府旁边的一间简陋小院门口,不敢再上前。
卢荜风拼着一把老骨头挤进去,入目最先看到的,是院中幼小的白梅树下,有一张染透了血的粗布。
粗布隆起,下面盖着些什么,卢荜风上前去掀开布,便见一只蒙着死亡白翳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萧绯的坐骑,白刹风。
转头走进院中唯一的陋屋中,李瑾跪倒在地,浮波仙剑被丢在泥板地里,只余一个失魂落魄的孑然背影,旁边跪趴着一个瘦弱狼狈的少年。
在李瑾前方,有人用两张长凳支起一张松木板,木板上搭着一块红布。
卢荜风认出来,这是萧绯作战时的披风。
红布已是破烂不堪,下面似乎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和院中一样,是萧绯的尸身。
但是……
这块木板一尺见方,红布边角垂地,哪里容得下萧怀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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