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们的热闹要等到明年。现在,是属于将士兵卒们的热闹时间。
百姓早早地用清水洗干净了长安地面的青石板,在已经快枯败的树枝上,缠上了金色的稻草麦秆做装饰。
今年天下有灾——以大唐现在的疆域,每年总有些地方有灾。
李玄霸和李世民商量后,算了算国库不多的余粮,又从高丽、百济运了些粮,用粮食去购买结不出粮食的稻草麦草,替换本该绑在树上的丝绸绢布。
如果可能,李玄霸连这点装饰都不想做。
但封建王朝就要有个封建王朝的模样,该讲排场的时候就要讲,否则会被看轻。
李世民是真的要当“天可汗”了,这次真的是万国来朝,面子工程不能不讲究。这也是礼仪之邦“礼”的一部分。
金黄色的稻草麦草被巧手百姓编成各种结子挂在了树上。长孙康宁亲率宫中女眷做手工。
李玄霸也和宇文珠在家中编草结,终于用稻草编出了一个完美的中国结,被强盗李世民抢走,挂在了佩剑上。
其实用稻草和麦秸替换丝绸,花费的人力物力也并不少。但这些粮食能落在受灾的官府手中,贞观初年的地方官还算廉洁,能较为有效率地赈灾。
在文人墨客眼中,可不会计较这些稻草麦草花的钱。
他们只会看到皇帝用稻草麦草代替丝绸,不仅节俭,还很有意义。
在李玄霸的大力提倡下,虽然诗词没有进入科举,也在唐朝蓬勃发展。歌颂此事的诗歌数不胜数,李世民俨然成了与汉文帝一样的伟大帝王。
在古代,说皇帝是“秦皇汉武”是在骂人。唐太宗之前,帝王的标杆就是汉太宗。
“文人的笔骗人的鬼,谁信谁蠢。西突厥和高丽才刚打完,战后第一次丰收都没有到来,休养生息还没开始,还有些地方遭了灾。现在大唐算不上民不聊生,也是个民生凋敝。二哥是汉文帝?粮仓里粮食堆积如山的汉文帝?我们大唐老鼠进了都要摇头的粮仓同意吗?”
李世民让人收集民间言论,每日看着士人歌功颂德的歌谣,不由很有些志得意满,正向弟弟炫耀,就被弟弟一盆冰水泼得透心凉。
而这时候他是不能恼羞成怒的。一旦他露出恼怒的表情,李玄霸会“不会吧不会吧二哥你就是那个听信歌功颂德的蠢货”,一直嘲笑他。
李世民拿出自己十分的演技,十分严肃道:“阿玄说得对。我要发诏斥责此事!”
李玄霸道:“哈?你认真的?我刚是在阴阳怪气,因为我知道你蠢你会信。”
李世民还是没能逃过被弟弟嘲笑。今日宫里某帝王和某亲王又打了一架。
秋冬的冰水当头浇下,李世民意兴阑珊地发诏请士人们悠着点,别吹过了,自己没这么好。
下诏后,李世民找了许多人吐槽弟弟的可恶。
民间士人更加敬仰谦虚的陛下,而“老鼠光顾都会摇头的粮仓同意吗”成了大臣们彼此间骂人
的新梗。
魏徵看着自己写的谏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哗啦一声撕掉了自己的心血,重新提笔。
自己写这么多还不如三郎君一声阴阳怪气,千古谏臣魏徵感到了自尊心受挫。
李玄霸不知道从哪听闻了此事,特意赶来嘲笑魏徵:“谁告诉我不当谏臣,要当千古名相?”
魏徵冷漠道:“我不愿只当一个谏臣,不是不当谏臣。劝谏君王也是名相应当做的事。房杜二人只知道阿谀奉承,若我不劝谏,规正帝王的重担难道只由三郎君一人承担?”
正泡茶的房乔:“……”
正啃着桃酥的杜如晦:“……”
提着兔子回来的李世民:“……”
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又变差了呢(艰难地微笑)。
在李玄霸和魏徵的不当人下,李世民再次迎接各国使臣团,再次见到各国使臣团高呼“天可汗”的时候,居然显得有点意兴阑珊。
凯旋的太上皇很高兴,非拉着李智云一同哐哐哐弹琵琶。喜欢热闹的年轻皇帝却没有拉着晋王一起合奏。
终于把太上皇平安带回来的秦琼和宗罗睺本来很兴奋。
他们在正面战场大败西突厥,捉到了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还压制住了太上皇,没让太上皇有机会谋逆,怎么想都很得意。
虽不能跟随陛下立奇功,两个一直当副将被人笑话(嫉妒)混功劳的人,终于独当一面证明了自己,最近秦琼和宗罗睺都有些飘飘然。
他们得意洋洋地拿着酒去找陛下隐晦地自吹自擂,却发现李世民面有愁绪,连太上皇和楚王的琵琶,以及东西突厥可汗的斗舞,都没让陛下眉头舒展。
宗罗睺问道:“如今天下安定,四海诚服,陛下为何心忧?”
李世民条件反射道:“为连老鼠见了都会摇头的粮仓心忧。”
“噗。”李玄霸把葡萄汁喷了出来。
李世民幽怨地瞥了弟弟一眼。
秦琼和宗罗睺面面相觑,突然也兴奋不起来了。
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不知为何有点手足无措。
李世民却抛下愁绪,对两位爱将笑道:“朕不该因自己的忧愁打扰诸位将军庆功。来,阿玄,随朕为将军们庆贺!”
在李玄霸的脑海里,这话就是“随我去舞池”。
他道:“我为你们击鼓。”不想跳舞。
李世民乐道:“好啊,我们一起!”
于是李玄霸被李世民拖去击鼓,李渊继续带着李智云展现他超高的琵琶技艺。
东西突厥可汗结束了斗舞,大唐的将军们入场,拿着武器趁着醉意,舞了一场《秦王破阵乐》。
鼓声气势磅礴,琵琶铿锵有力,众将士踏着乐声起舞,虽舞蹈不整齐,但杀气震天,好像回到了战场上,看得一些使臣脸色苍白。
统叶护可汗擦了擦舞出来的汗珠,抬头看向笑容璀璨的大唐皇帝,和面无表情的大唐晋王。
这一
对乍看不像,再一看五官确实相似的双生子,正十分默契地击鼓。
以他们的身份,不太可能提前排练过。但他们的鼓声浑然一体,竟听不出有两种声音。
“真是神奇。”统叶护可汗感叹道。
本应该病逝,但因为被大隋俘虏,所以在中原养好了身体的始毕可汗,提着羊腿来找统叶护喝酒。
“哪里神奇?”他把羊腿分了一半给统叶护可汗。
可怜的统叶护可汗,居然不是被陛下亲自擒获,真是丢脸。
统叶护可汗道:“都很神奇。”
始毕可汗笑了笑,不知道听懂了统叶护可汗所说的话没有。
一曲战乐毕,李玄霸甩了甩酸疼的胳膊回到座位,继续看着热闹的宴会舞池发呆。
贞观的宴会总是群臣起舞,舞着舞着就忘记了尊卑,真是神奇,怪不得会出现尉迟敬德喝醉酒和宗室打架的事。
敲鼓之后,李世民心情好了起来,主动去找群臣聊天。
李玄霸想了想,也准备去找朋友叙旧。
走到半路,他被人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撞他的人是在这次西突厥正面对抗统叶护可汗中立了汗马功劳的新兴名将,尉迟敬德。
醉醺醺的尉迟敬德道:“你是谁,凭什么挡……”
李玄霸转身,眉头一皱。
不知道何时与尉迟敬德混熟的秦琼和程知节,一个拖手臂一个捂嘴,把尉迟敬德拖了下去。
秦琼战战兢兢道:“三郎君,我们这就去收拾这个醉鬼!”
尉迟敬德发酒疯挣脱了秦琼和程知节,张牙舞爪道:“谁敢动我!”
李世民不知道何时“瞬移”到了尉迟敬德的身后,一脚将尉迟敬德踹翻在地:“朕早就让你戒酒,谨言慎行!你非但不听,还耍酒疯耍到阿玄头上了?!”
他一如既往地护在李玄霸身前,浑身都炸了毛。
李玄霸也一如既往地从李世民身后探头,狐假虎威道:“我哥还在这里,居然有人敢对我动手,胆子真大。”
尉迟敬德从地上爬起来,冷汗一冒,酒醒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没有继续怪罪尉迟敬德,只让秦琼和程知节看好这个醉鬼,宴会继续。
秦琼半蹲着问尉迟敬德:“还喝吗?”
尉迟敬德自打了一个大嘴巴,从此戒酒,谨言慎行,富贵终老。
他临死前还在告诫子孙不要酗酒,“想当年我喝醉酒差点冒犯晋王殿下,被陛下亲手一顿胖揍。同僚嘲笑了我一辈子!一辈子!他们临死闭眼,我去探望他们时,他们还在提起此事!”。
后世人看到这一段历史记载,也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声。
“感谢尉迟敬德,给许多人带来了笑容。”
“哈哈哈哈阿玄你太损了!”
李玄霸对李世民绘声绘色描述这件未来一定会发生的事,并表示自己要把这个故事编进正在写的书里。李世民笑出了眼泪,不再追责尉迟敬德。
宴会落幕,李世民换好了常服,与李玄霸一同出门与民同乐。
今日特许无宵禁。虽不是元宵佳节,长安几条主要的大街上也挂起了百姓自发做的彩灯,映得长安城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各种发型各种肤色的大唐人比肩接踵,人声鼎沸。
太上皇年纪大了,喝醉酒后早早入睡;李智云也被灌酒灌得不省人事;窦慧明和长孙康宁目前更重视小太子,要陪着李乾入睡;宇文珠身为出嫁的孙女虽不需要守孝三年,在李玄霸的支持下谢绝宴请,不出外玩乐。
其余友人,他们自然是瞒着了。
兄弟二人难得身边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如年幼时那样单独出门游玩。
虽然百姓不一定认识他,李世民也买了个面具遮了一半的脸,并在李玄霸头上罩了个同款面具。
“拉紧我,别走丢了。”
“二哥,我还能走丢?!”
“那可说不定。”
“哈?!”
李玄霸赢了灯谜,李世民专找射箭和投壶的摊子。
两人怀里的奖品多得堆不下,也懒得让护卫送马车上,便沿路见到顺眼的小孩就发一个。
很快,他们周围就簇拥了一群小孩,眼巴巴地等他们赢了奖品送人。
小贩也乐得他们带来的客流量,给奖励给得十分爽快,还愿意增加额外惊喜。
终于逛累了,李世民和李玄霸只留了几样最顺眼的东西送给家人,其余的都分给了路边的孩童。
孩童的父母对李世民和李玄霸叉手弯腰道谢,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离开。
李世民带着笑意的眼底映出散去孩童们的身影:“阿玄,等乾儿再长大一些,我也要牵着他的手来逛灯会。”
李玄霸点头。
李世民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侄儿侄女?”
李玄霸瞥眼。
李世民道:“走,我们去高一点的地方。”
他们回到宫门,没有回宫,而是爬上了宫墙。
兄弟二人像顽童似的,垂腿远眺长安城的灯火。
“阿玄,盛世来了吗?”
“如来。”
“哈?”
“像是来了,但现在还不是盛世。盛世来不来,就要看二哥你的能力了。”
“哈哈哈哈,那就是已经来了。”
李世民大笑。
笑着笑着,他长叹一口气:“高老师的棺木快到长安了。你说老师离去的时候,认可了我们的大唐吗?”
李玄霸道:“不认可,他们就不会选择如此耀眼的退场。”
李世民道:“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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