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季汐很难再遇到郁唐。
虽然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这个青砖楼太大,每日的车来车往,数不清是谁来过,是谁离开。媒体记者们将青砖楼围得水泄不通,第一天的报道是《东郢人会见,郁家认贼作父,莘城沦陷矣!》、第二日的报道又是《国府彻夜致电,郁家不再自占山头,恐将归顺》。局势一天比一天更加扑朔迷离,社会各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小的莘城上——这个富饶、繁华的大都市将何去何从,失去郁老爷的郁家又将如何选择,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一切都尘埃落定是在一个周后,郁家公开通电全国服从国府政|府。翌日,莘城的机关报用一整个头版刊登了郁唐的照片,他带上了郁青明的元帅勋章,被国府任命为陆军副司令官。此等雷厉风行的速度,让莘城在短暂的震荡之后,逐渐稳定下来。
自此,这位郁家二少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全国陆军大权。当然,这对国府也是一笔无比划算的买卖,得到了郁家,便是变相得到了莘城财阀的支持,经费自然是源源不断。
这座沿海的城市催生了雨后春笋般的工厂、银行和钱庄,财力高居全国之首,这一口肥肉被各界势力馋了许久,如今终于吃到了国府的嘴里。为了以表诚意,三日后郁青明发丧之时,国府一众高官亲自从京城飞过来,阵仗之浩大,让人简直有种国丧也不过如此的既视感。
葬礼在莘城郊区的蒙山举行。
当日,天气阴冷,又下起了细碎的雨夹雪,路上泥泞湿滑。季汐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和一众女眷们坐上了汽车前往蒙山殡仪馆。到地方后约莫是早上五点多,报社记者和吊唁的各界名流已经来了不计其数。
山风一吹,顿时寒冷刺骨。她将自己往黑色的厚大衣里裹了裹,被人引至内厅,去见郁青明最后一面。
内厅的人明显少了许多,白色的花篮摆在四周,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在正对着冰棺的地方,几个高僧闭着眼睛诵经,手里敲着木鱼,咚咚咚地作响。
郁唐和郁颂站在最前方,一左一右地扶着冰棺,领着家眷们排着队依次上前。有的讲了几句话,有的只是一声叹息。大太太在路上还强忍着眼泪,看到冰棺后哭得腿软,被郁颂搀扶着往沙发休息。
轮到季汐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在一旁坐下,压抑地哭泣着。她的表情有些冷淡,拿支白菊花上前,匆匆往冰棺里看了一眼。
郁青明果然是死了。虽说还是熟悉的模样,但是脸色已经青白,总是隐隐发怒的虎目紧闭,再也无法睁开。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人,死后脸上画着浓浓的妆,涂着乌黑的眉,躺在了鲜花簇拥之中,好似被这世界原谅了。
这个人对李秀娥并不好,在床上总爱虐待她,想方设法地羞辱她。但是这个人又救了她,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都是泥巴村出身的李秀娥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没有郁青明,李秀娥或许会在村子里潦草一生,被迫嫁给一个汗臭味的庄稼汉,像牲口一样不停地下崽子。
但有了郁青明,李秀娥似乎也没变得更幸福,她依旧是逃不掉被吃干抹净的命运,哪怕寄宿在这具身体上的灵魂是季汐。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在国家大事、民族大义面前,个人渺小得像是一只蚂蚁,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早已难下定论。李秀娥难以挣脱时代,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历史的车轮碾压下来,向来是无人生还。
季汐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白菊放到了郁青明身侧,转身离开。
……
丧礼结束后有简单的酒宴。大家起了个大早过来,一整日几乎滴米未进,吃饭的时候较往日沉默了许多。
吃完饭后,天上挂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细碎的雨夹雪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很快便将山路铺满。许是气温骤降,有几辆车突然熄火,要下山的客人们又排起队来。
季汐往后站了站,让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先下山。
本就是寒冬腊月,山里的气温更甚,她等了一会儿便开始发抖,被山风吹过的脸好似被拍了几巴掌,密密麻麻的痛。过了许久,客人已经走了大半,熟悉的黑色吉普车从夜色中缓缓停了过来。
赵副官摇下车窗,冲她公事公办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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