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年间,刘志光带他下沉车间时说起过,庄涛十叁四岁就在蔡县当过红小将,称得上一方首领,批斗、戴帽子、发动群众斗群众,他时隔多年用在季绍明身上,也样样精通。
庄涛的安全生产学习会极具仪式感,必须在老厂的大礼堂,先由主持人语气沉重地讲述断指事故造成的严重危害,再叫季绍明起立念事发经过,把他树成反面典型,最后一步请工人们竞相发言,评一评季绍明的错误。说得多的车间,绩效多发。
是个阴天,天边的云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滚刀肉,起先还有痛觉,学习会次数多后,他仿佛七十二道刑罚走过一遍,下油锅都不怕。他没有开车,走小路去往老厂,快进礼堂时,老韩从柱子后冒出来,他向左走,老韩挡左边,向右走,老韩就挡右边。
“我不去,装配车间这个月的考核就不通过。”季绍明说。
他眯着眼睛,双眸像鹰般锋利,打量面前灰头土脸的季绍明,侧身让开了路。
会上一切如常,到批斗环节,冒出个生面孔踊跃发言,是新进厂的实习操作工,季绍明抬头看他一眼,刚二十岁的模样,嘴边长着青胡茬。他从开始就否定季绍明的做法,滔滔不绝说他认为该如何做,庄涛没到场,他的秘书说很好,请他坐下,问季绍明听完有什么悔过。
他点烟,火机撂桌上,吸一口,直视那小孩的双眼说:“没想到我这么让你不满意。”
实习工低头,眼神闪烁,不敢看季绍明乌沉沉的黑眼珠。
台下工人们忽然吵嚷,说好了吧,快七点了,都等着回家做饭呢,也有人趁乱喊多发的绩效什么时候兑现。原来当天礼堂一直停着电,他们在昏暗中进行这场批斗会,六月底的安州极热,白天烤,晚上蒸,没有凉气使每个人心浮气躁,积攒一天的汗酸味在老礼堂中弥漫。
秘书说礼堂电路板烧了,空调不能用,大家都忍忍。
胆大的工人站起说:“厂长怎么不来,躲哪儿乘凉了?”
哄笑声一片,人们接连喊道:“走吧,走吧。”
秘书喊谁走谁代表的车间扣大分,没人听他的,因为人全跑了。季绍明掐灭烟蒂,望向顺墙缝走的电线,韩文博有电工证,除了他没人敢这样搞破坏。
晚上回家陪希希写模拟卷,快期末了,老师要求打印的小卷子能有一沓。再看眼钟表就十点了,他催女儿洗洗睡觉。他洗完再出来,离零点差一刻钟,解锁手机,竟然有向晗的未接语音通话,他走到阳台打回去。
很快被接起,手机里传来她抱怨又有点娇气的声音:“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我刚才在洗澡。”
沉默片刻,季绍明听见开关门的动静,还有呼啸的风声,她像是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生日快乐!”她甜甜地问,“今天吃蛋糕了吗?”
“没有。”
“没吃好吃的?”
“嗯,都没有。”
向晗想,她和季绍明真是像,不开心话少这点都一样。
脚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惊讶地发现露台上有废弃的打火机,应该是在这儿抽烟的同事扔的,按一下,气还挺足。
她说:“我送你个生日礼物。”
语音转成视频,这回换季绍明捂着前置摄像头不露脸,他看见黑暗中一脉温暖的火焰,向晗的手抠着火机,他突然很煞风景地说:“怎么还没下班!”
“安静!我要唱歌了。”她清清嗓子,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火焰摇曳,他想象画面后向晗被映得红红的脸,她那边的夜空有一弯浅浅明亮的月亮。
她唱毕,说:“好了,许愿吹蜡烛吧。”
他闭眼,听话地对手机吹一口气,火焰暗一下,又立刻重燃,向晗说:“再许一个,我把我的愿望给你。”
季绍明怔愣,呆看着她点的火。
“快许啊,我手都酸了。”
他眼眸暗了暗,好像这段时间眼神结的冰,都因她的火焰融化了。他再次闭眼,这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关于她的。
向晗听到吹气声,松开打火机,换回语音通话,说:“我下礼拜去安州找你玩?”
“……我没时间。”
那边寂静些许,猛地爆发,她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了!”
他都被她整笑了,他是条落水狗,别人躲都躲不及,也就她一无所知,傻乎乎地贴他。
“小晗,下礼拜我做拆钢板手术,没法陪你玩。”
她对他的回答尚且满意,继续道:“我可以去照顾你。”
“一言为定,我假都请好了,拜拜!”
他刚想说她哪会照顾术后病人,通话就断了。回卧室,季绍明吃半片安眠药,药劲大,吃多了第二天起不来,不吃又睁眼到天亮,白天人轻飘飘的,他试半个月才把握好剂量。
凉白的月光洒在他床上,他躺下,向晗玩笑般的话挥之不去,他想起她在广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的情景,硬起心肠。算了,就让她来吧,看看他这副落魄样子,吃点苦头,她也会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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