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镇国公当然听说了。他迟疑片刻,说:“血浓于水,陛下终于想通了,这是好事。”
这对明家来说,当然是好事。明老夫人叹道:“多谢佛祖保佑,这么多年了,我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只望册封典礼不要出什么岔子,赶快回到正轨上吧。”
镇国公其实没有明老夫人那么乐观,立太子和登基到底是两码事,不到最后一刻,并不能确定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
但对着家里人,他还是尽力宽慰:“太子有狄公护持,太平公主、相王也和太子站在一边,我们只需宽心就好。”
既然太子立了庐陵王,那未来局势就要回到李家这边了,明老夫人打起精神,暗含期待问:“接下来京中要有大变局,我们家也该准备起来了。国公,你曾在章怀太子麾下效命,也算是李家的旧臣,要不找找故人,去给太子、相王请个安?”
明老夫人和镇国公说话,其他人只有喘气的份。明华裳小心翼翼看向镇国公,却见镇国公停顿了瞬息,他似乎动摇了,但旋即顾忌到什么,还是保守道:“现在局势未明朗,不急着请安。”
明老夫人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保险点也好。女皇的心思一天一变,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改变主意,还要传给他们武家人。镇国公府再观望一阵,不急着下注。
投诚不急,其他功课却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明老夫人说道:“无论如何,今后神都总会有太子,去东宫走动,少不得女主人张罗。国公,王氏已死了许多年了,二郎、二娘两个孩子也已长大,不必担心继母苛待,你的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了?”
镇国公一怔,下意识朝明华章、明华裳两个孩子看了一眼,有些尴尬道:“母亲,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
“那是之前。”明老夫人抬高声音,压住镇国公的话,语调沉闷又不容置喙,“孩子大了,过两年他们也要成亲,这种事无需避讳他们。你贵为国公,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成体统。你续娶一房正妻,过门后正好替二郎、二娘相看,就算你不想着你自己,等以后二娘带着姑爷回门,总不能没有主母招待吧?”
最开始只是镇国公尴尬,这回明华章、明华裳也开始尴尬了。明华裳心想她连个桃花的影子都没有,怎么都开始考虑带姑爷回门了?
说来是明老夫人多虑,她还真不会带郎婿回门。连她这个女儿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姑爷?
镇国公见明老夫人铁了心要让他续娶,也肃起脸,郑重说道:“母亲,瑜兰和我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第二胎好容易保住了,她却走了。当时我就对着襁褓里的华章、裳裳发誓,此生我绝不续娶,专心照顾他们兄妹。”
明老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道:“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大房拢共才一子一女,等二娘将来嫁人,大房就只剩二郎一人,这怎么能行?”
镇国公依然寸步不让,坚持道:“他们就算长大了,成婚了,生子了,也依然是我的儿女。华章文武双全,稳重诚谨,他一人比十个八个兄弟都强。裳裳……”
镇国公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明华裳从这丝停顿中感受到些许微妙,她抬眼,幽幽盯着镇国公。
好在镇国公马上就接上话,说:“裳裳活泼可爱,在我心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不需要和人比了。母亲,儿子明白您的好意,但我确确实实没有续娶的心,请您勿要再提了。”
明老夫人有些下不来台,二房见状,忙笑着打哈哈:“既然大兄不愿意续娶,那就算了。母亲,听说崇业坊新修了一座佛寺,极其灵验……”
三房也跟着说笑话,明老夫人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聊些家长里短,不再提续娶的事了。
镇国公知道自己惹母亲不高兴了,接下来不再多话,直接从自己私人账册上拨了五万钱,让明老夫人拿去捐功德。
明老夫人脸上的笑终于真切起来,她高兴之下,让所有儿媳、孙女一起出门,去崇业坊上香。
二房、三房酸镇国公能眼都不眨拿出五万钱,但能出门,女眷们都很高兴,很快就商量起出行那天的安排来。
最后大家商定,等二月天气暖和一点再去礼佛。正好趁这段时间,给未出阁的娘子们裁剪春衫。
之后话题就围绕着衣服、首饰,镇国公对这些没兴趣,他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就告退出门。明华章自然和镇国公一起走,明华裳想了想,也跟着出来了。
三人出门,镇国公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路上没说话,等到了僻静之地后,明华章果然开口了:“父亲,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您不必为了……”
“和你们没关系。”镇国公走在覆雪凝霜的庭院,沉沉说道,“我确实无意娶妻,你们小的时候没必要,如今就更没必要了。”
明华章垂眸沉默,明华裳见父亲和兄长都很低沉,笑着说道:“阿父,没事,我和兄长加倍孝顺您,肯定不让您比那些有十个八个儿子的人差。”
镇国公听了哈哈大笑,偏偏明华裳还要凑过来问:“二兄,你说是不是?”
明华章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小脸,心中十分无奈,但脸色不知不觉放松了。他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说给谁听:“自然。”
镇国公笑够了,挥手道:“我也不用你们孝敬我,你们兄妹活得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华章我放心,他无论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反倒是你,文不成武不就的,连绣个花都嫌累,以后可怎么找人家?看来,为父还不能松懈,得给你挣一份丰厚的嫁妆,要不然你怎么嫁得出去?”
明华裳不高兴了,怒道:“阿父,你说什么呢!”
侍从丫鬟都知道这是国公爷和小姐开玩笑,一群人跟着凑趣。明华章听着,却突然极其认真地说:“即便二娘嫁人,也始终是我的妹妹。我这一生,定会护她喜乐周全。”
他声音郑重,和周围格格不入。镇国公怔了下,收起笑脸,正色道:“她的命是她自己的事,家里护她到出嫁,后面的路总要她自己走。你不要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没得惯坏了她。”
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明华裳道:“阿父,你这也太偏心了。我简直都怀疑,二兄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捡来的。”
众人哄笑。笑闹中走到了门口,明华裳知道镇国公还要和明华章商谈飞红园里的事,她很识趣地止步,说:“我累了,阿父,二兄,我先回去了。”
镇国公没怎么在意地点头,明华章却停下,转身认真地交待她:“过几天我有事,可能没时间陪你们去佛寺了。你带好丫鬟护卫,跟在祖母、婶母身边,不要走丢了。”
“我知道。”东都多佛,明华裳在洛阳长大,去过的佛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对此实在轻车熟路,“谢谢二兄提醒,那我回去了。”
明华章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雪松下,清隽的宛如要融入背景中:“好。”
明华裳走后,镇国公稀罕道:“你们兄妹出了趟门,倒亲密许多。”
明华章还注视着路,直到看不见明华裳的背影了才收回视线:“以前是我太疏忽她了。父亲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娘子。”
宫廷中如何暗流涌动,外人不得而知,百姓却欢欣鼓舞迎接着春天。二月,冰雪消融,柳条悄悄抽出新芽,满街都是柔嫩的绿。明老夫人挑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媳、孙女们,浩浩荡荡出门,前往崇业坊菩提寺。
李唐皇族崇道,女皇上位后崇佛,所以洛阳内道观、佛寺都很兴盛。
明华裳对道和佛都没什么兴趣,但寺庙不只是拜佛上香的,寺里免费收容读书人,有些还办有学堂、医馆,因此寺中文人画家往来频繁,寺庙墙壁本身就是诗画的传播舞台。如果对文学不感兴趣,寺庙周围还有庙会、集市甚至戏园,非常热闹。
对明华裳这类小娘子而言,陪长辈出门上香,就等于出门游玩。
明老夫人对佛祖十分虔诚,但小娘子们就没有那么深刻的信仰了。明老夫人看到姑娘们在蒲垫上左顾右盼,如坐针毡,心里明白她们坐不住,便开口道:“我这里不用你们陪着,出去自己走走吧。”
明华裳和明妁露出显而易见的雀跃,明妤一向标榜孝女,道:“让妹妹们出去吧,我陪祖母念经。”
明华裳笑容僵住,明妁更是狠狠瞪了明妤一眼。明老夫人半眄着眼睛,老神在在道:“不用。强留你们,人在心也不在,对佛祖不诚心,不如不拜。今日天气好,许多人来菩提寺踏青,你们也出去散散心,认认人,别走远了就行。”
明妤嘴唇动了动,终于不再装了。明华裳长舒一口气,赶紧给明老夫人行礼:“多谢祖母。”
她们三姐妹把面和心不和表演到极致,等亲亲热热出了佛堂后,就像不认识一样,彼此撇过脸,各走各路,没一会就看不到人影了。
明华裳也乐得自在,带着如意在菩提寺中赏花。明老夫人说得没错,今日菩提寺来客甚众,权贵、名流纷至沓来,处处可见吟诗的文人。有人兴致来了,提笔就在寺院墙上作诗,周围无论读书人还是百姓,都能停下来点评两句。
明华裳在文学上虽然是个半吊子,却很喜欢这种氛围,她也带着如意去墙边看热闹。作诗的文人刚写完,就有其他人上去斗诗,观众对着墙上的诗作点评。有人觉得前一首好,有人觉得后一首好,最后观众都变成两拨,相互争辩起来。
明华裳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正喧闹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惊恐的声音:“救命啊,闹鬼了!”
热烈的气氛一滞,明华裳也跟着回头,好奇地看着后方。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冲进菩提寺,被门槛绊得摔了一跤,他像感觉不到痛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正殿跑:“方丈,我家主人有请,劳烦您去隗宅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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