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尔炽天可汗临死之时,将这把开荒剑交于慕容迦叶之手:“迦叶,这把剑跟着我南征北战,助我破土开疆,又保我平安凯旋,这就是我的护身符,我死了,灵魂会附在此剑之上,你将她佩在身侧,就知道我在泉下仍在庇佑你。”
慕容迦叶接过,低眉抚着剑柄上刻着的名讳,他的大名——斛律伏罗,伏罗,嵬然语意为像天空一样广阔,她嫣然一笑:“可汗,你大可安心去吧,我不用你来保护。”
斛律伏罗苦笑,紧紧握住慕容迦叶的手腕:“朕怎么忘了,朕的地皇后,可是能顶半边天的女人。”
慕容迦叶面若覆霜:“我会随你同去。”
斛律伏罗转念思索,慰藉道:“你就是步真的母亲,他们不会拿你怎样的。”
“又不是生母,徒有名分罢了,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为你斛律家诞下一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慕容迦叶不慌不忙,双手稳稳,一勺一勺为他喂着汤药。
斛律伏罗痛悔不已,曾经二人携手平兄弟之乱,慕容迦叶劝他斩草除根,勿留后患,他却因为念及手足之情,没有将他们处死,久而久之还让他们封王拜将,如今个个独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都怪我,念及手足之情,没有除掉那些狼子野心之辈。”
慕容迦叶望向殿外:“他们会巧立名目杀了我,然后再挟幼主控制朝堂,或者再干脆些,也把幼主杀掉。”
“没想到,我斛律伏罗英明一世,死后不仅靠不稳自己的江山,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盖世之主亦难逃英雄迟暮的命运,斛律伏罗百感交集,他一阵狂,险些震碎肝胆,感到生命正从他不堪一击的胸膛一点一点流逝。
慕容迦叶轻抚着他的胸口,忽想到阿姊慕容曼殊,那是一个柔到骨子里的女子,驯顺似羔羊,水似地温吞,总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也曾母仪天下,在位之时,令斛律伏罗虚设六宫,独宠一人,可在二十二岁便死去,诞下斛律涂月后便撒手人寰:“可汗,我和我阿姊,长得很像吧?”
斛律伏罗良久不语,眼眸流转,似乎在回忆往昔:“朕的曼殊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这般厉害,全然没有头脑手腕,满心满眼只有朕,那天我在猎场上看见你,我就觉得她还没走远,音容宛在似的。”
慕容迦叶抚去泪水,破颜而笑:“可汗就要追随阿姊而去了,难道不高兴吗?”
斛律伏罗伸出宽厚的手掌,茧子粗如砂砾,像长者一般轻抚她的头顶:“迦叶,你很怨我吧,怨我因为你只是相貌酷似你姐姐,便夺了你和拓跋家的亲事,你本是野马似的一个人,皇宫高墙阻隔,逼仄狭小,根本没有供你驰骋的草原。”
慕容迦叶泪中带笑道:“可汗以慕容家族的性命相要挟,纵使我有通天之能,又怎么能逃出可汗的手掌心呢?”
斛律伏罗把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打,如同哄一个孩子:“你还是怨我。”
慕容迦叶躺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因为这场久治不愈的肺痨,原本魁梧的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她侧耳谛听,心跳一下弱似一下:“可汗,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用不熟练的汉文唱道,“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斛律伏罗轻声问:“迦叶,你这是唱的什么歌啊?”
慕容迦叶:“可汗,这首歌叫《华山畿》,讲的是南朝宋少帝时,南徐的一个读书人,偶然见到了一位女子,从此相思成疾,以致于缠绵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了士子的棺木,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打扮,盛装而出,唱着这一阙歌,棺木果然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语罢,她的耳边那颗心跳终于停止,斛律伏罗已经安详地闭上眼睛,睫毛湿润,眼角划过两行热泪。
慕容迦叶泣不成声,却大半不是因为悲伤,斛律伏罗说金帐王庭如囚笼,没有供她驰骋的草原,她没有说的是,其实金帐王庭远比草原广袤,关于权力的追逐搏杀永不停息,她是天之娇女,热衷也擅长做这里的最强者,头戴王冠,一呼百应,岂不美哉?
慕容迦叶舒了一口气,捧着案上斛律伏罗的遗诏,或许是他心存愧疚,亦或者是赏识自己的才干,他将江山托付于她手,令她垂帘听政,代幼主行军国大事,并由钦点八大顾命大臣辅佐。她热泪横流,一步一停,手里提着开荒剑,沉重地走出可汗寝宫,朝天大呼:“天可汗驾崩!”
然而这遗诏并不能作为她的保命符,殿外如狼环伺的斛律贵族子弟,特别是斛律伏罗的两位胞弟,左右贤王,都等着自己的寡嫂宣布长兄死讯,自己篡位登基。
慕容迦叶当堂亮剑,从此开始了血流成河的专权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何人,都不能再将她当做猎物,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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