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俭到底老辣,胸膛震颤数次,竭力冷静道:“谣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登基大典结束后来,可见是有亲近之人知我秉性,要我被气得病重。想来必有人在这几日作乱。"
裴俭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喉中血气: “你去,调了亲军,隐入乾清宫,对外便说我重病在身,叫慎哥儿带上太子亲卫去主持大宴。”
一提裴慎,兼义犹豫片刻道:"陛下,那两个说嘴的小太监又传谣,说那些脏事儿都是殿下指使的。”
裴俭再难以忍耐,他面部抽搐涨红,分明是怒急攻心,只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道:"你去遣人,将珲哥儿带来我这里。”
萧义毛骨悚然,后脊背一片白毛汗。他咬咬牙,这才告退离去。
今日宴会有二,一为大宴,皇帝在西苑宴文武百官。二为宫中内宴,属于皇室家宴。
西苑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九月鸡冠花正红,每张案桌上都有金葵花杯,看盘有簇盘糖缠、水果有龙眼蜜橘、糕点有吃糕、带骨鲍螺,菜肴有什锦海味杂脍、花头鸳鸯饭、冰鸭……林林总总,俱是珍品。
眼看着更鼓声响,皇帝却还未出现,文武百官已是议论纷纷。
裴慎心知父亲那里必是出事了。
他冷眼扫过百官
从最前方的数位阎老到六部尚书,乃至于几位总督,有的面不改色,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神色端凝,
双眉紧锁,有的还与周围人谈笑风生,状似云淡风轻。
这还是殿内,因着是大宴,殿外还有许多低品级言僚没资格入殿,还不知喧哗成什么样呢。
裴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回头看了眼潮生。
潮生在裴慎身后置了一张小案,他今日要端着些,便夹了块稍小的冰鸭。但大抵气氛是会感染人的,潮生渐觉怪异,搁下冰鸭不说话。
裴慎见他虽诧异,但举止并未失措,神色也未显仓惶,心中到底是满意的,便回过头去,慢条斯理地取了一块甘露饼吃了。
一会儿恐有事,且先垫垫肚子。
果不其然,伴随着裴俭还未到,萧义也不知去哪儿了,文武百官喧哗声渐鼎沸起来。
李谦李阁老到底耐不住,起身道:“已是亥时,陛下未至,可否请殿下随老臣同去乾清宫?”
裴慎知道乾清宫一定是出事了。他不是不急,只是心知肚明父亲病重,活不了多久了,就算要动手也不必赶在这时候。
也就是说,今日重点必定在他和潮生身上。
此时此刻,他带着潮生远离父亲、远离沈澜,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裴慎温雅道,“李阁老且稍待一二。”
李谦蹙眉,正要再开口,却忽听得最外头遥遥有喧哗之声,惊得殿中文武百官齐齐往外头望去,有的问“这是怎么了?”,脾气爆的即刻骂道:“什么鸟厮!殿中也敢喧哗!”
此时殿中灯火通明,煌煌如白日。可外头距殿越远的地方越是漆黑,唯有疏疏月光,落于水磨方砖上,映出朦胧黯淡的人影。
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原来是数百披甲亲军手持长枪钢刀涌入殿前。
铠甲摩擦声、数百人的脚步声,叫文武百官胆寒异常。远在最外头的低品级小官距离这些甲士最近,忍不住尖声叫嚷起来——
“你们是谁?”
“披甲闯入宫中做甚!”
“今日夜宴,尔等——”话未出口,已被甲士一刀毙命,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周遭官吏有的尖声叫嚷着四散奔逃,有的被唬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彻底呆住了。
紧接着,殿内殿外,四面八方,又涌出了好些个身形健硕、手
持长刀却作宦官打扮的阉人,见人就劈砍。
此时此刻,萧义终于来了
他带来的锦衣卫见状,大喝着要阻止,谁知却被身侧同袍反手捅了一刀,于是为了自保,有的避开,有的见人靠近就杀。
“快跑——”
“别杀我别杀我!”
“贼子尔敢!”
翻倒的桌椅,倾覆的茶点,亲军甲士、阀宦,锦衣卫、逃窜的文武百官,彻底乱成一团。
裴慎神色发沉,目光凶戾森冷,只一把辖住潮生,防止他走丢,此时钱宁等武将也纷纷团聚到了裴慎身侧。
裴慎厉声道: "陈松墨何在!"说罢,殿内又奔涌出数百甲士,衣着打扮与第一批甲士一般无二,俱是红袄铜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细白绢。原来是陈松墨统率的太子亲卫。
“大人!”钱宁等人到底跟着裴慎南征北战,辗转多地,见此情况便知道今夜宫中不止有一股势力作乱,才会导致如此乱象。
裴慎心知肚明,必不能让身侧亲军分散开来,否则局势不明,混乱黑暗之下,哪里还分的清楚。
“叫众人大喊,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裴慎道。
陈松墨领了命,只率军大喊———
“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
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可所有人都知道,裴慎是可信的。
因为他爹眼看着就要死了,他已被册立太子,根本没必要造反。
即刻就有离得近的官吏高呼着“别杀我别杀我——”说罢,慌慌张张的就要往太子亲卫这边跑。
裴慎冷眼看着,马上就有个知机的太子亲卫长.枪一捅,温热的鲜血迸溅开来,那小官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死了。
杀人的亲卫厉声高喊道:“放下兵刃,蹲地抱头地不杀!敢有靠近者,格杀勿论!”
前车之鉴横在眼前,便有聪明人一面拼了命往太子亲军这边靠拢,一面又取下腰间丝绦、革带,双手高举,喊着“莫要杀我!可拿丝绦困住我手!”
就这样颤颤巍巍的靠近,离长枪近了,便哆哆嗦嗦地蹲下来,高举双手,任由亲卫拿着腰带丝绦捆上,再起身跟着亲卫蹲去墙角。
一
个成功了,极快就有人效仿,别管是文武百官、阉宦、锦衣卫、甲士,只要还没死的,并且不是心怀鬼胎的,拼了命往太子亲卫这边跑,再扔了兵刃,自取腰带,困缚双手,蹲去墙角。
很快,场上的局势便分明起来。
以齐国公为首的几个前朝旧臣,十余名甲士以及装作阈宦混入宫中的亲卫围拢在他们身侧。
赵光泰为首的两个裴俭旧部,身侧有大半甲士,大批锦衣卫。
还有两个文官、一个武将,俱是湖广、浙江、福建等南方户籍,甲士偏多。
见此情此景,萧义怒急攻心,大声斥骂道:“赵光泰!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怎敢逼宫!”
赵光泰浑然不惧,大声骂道:“我待陛下忠心耿耿,不过是裴慎此人狼子野心,谋害亲父,我意欲清君侧罢了!”
裴慎懒得理他,只管冷冷望向身侧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起来,齐国公是他岳父,赵光泰是妾室序娘的亲父,算来算去,都是他姻亲。
裴珲扯着裴慎的袖子疾呼道:“大哥不是我!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语无伦次,涕泪交加。
实则裴慎心知肚明,裴珲多半与此无关。
今日之事,无非是前朝旧臣们为了替前朝炀帝报仇,再不然就是见当年同僚裴俭,今日登基为帝,心中不平,只觉自己也能尝尝做皇帝的滋味,野心日渐滋长。干脆以谣言激怒裴俭致使其重病,再砍杀了裴慎、裴珲,好自己来做皇帝。
至于赵光泰等人,多半是因着裴慎拒了其女为妾才引来这场祸事。要知道,裴慎最开始的班底是裴俭为其准备的,多半是他自己手下人的子侄兄弟。此后裴慎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笼络来的势力班底,可这些人依旧在为裴慎效力。
故而即使裴慎拒了旧部姻亲,可绝大部分裴俭班底是愿意裴慎上位的,因为他们的子侄兄弟也在为裴慎效力。
可赵光泰等人不同,他们既没有子侄在裴慎身侧,又没有与裴慎结为姻亲,将来裴慎上位后,必要清扫掉这些人为自己的其他班底腾位子。
眼看着大业刚成,裴俭就要死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极快就要终结,赵光泰等人哪里还耐得住,拼了命想拱裴珲上位。
还有那些个南方士商背后的保护者,全是因为裴慎在南方丈量田亩、清查人口、重定商
税惹出来的。
三股势力牵扯在一块儿,才造就了今日乱局。
此时此刻,局势彻底分明,所有潜藏在暗流之下的人通通露出了水面,裴慎狞笑一声: “放箭——”
说罢,数百亲卫甲士齐齐自身后引弓搭箭。
“放——”
裴慎一声令下,箭雨如潮。
对方自然也有箭矢,双方数轮箭雨齐射地上已堆出了几十具尸体。
裴慎一刀将惊慌失措的裴珲劈晕,又留出一队护卫保护潮生,这才拔刀,厉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杀————"
“杀了裴慎狗贼———”赵光泰大吼道。
齐国公率人大喊道:“杀————”
数股洪流对撞在了一起,雪亮的刀锋混杂着血肉,满地红的白的,一声声的喊杀、呼救、嘶吼,到处都是断臂残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这场战役,直至月色渐隐,天际露出鱼肚白方才结束,裴慎满身是血,看了看地上数百具尸体,冷冷甩下手中卷刃的钢刀,回头望向潮生。
潮生僵立在裴慎身侧,死死咬着牙,攥着拳头,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却一言不发。
裴慎赞许地笑了笑:“不错,有胆气。”说罢,又道:“我要去见父皇,你得先回端本宫去,告诉你娘,大宴结束了,没什么事。”
潮生深呼吸一口气,秋末寒凉的空气呛得他一咳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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