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四五步的距离,燕羽坐在沙发里静看着她。莫名觉得这样的午后很好。黎里心不在焉,很快打完一局,也没进第二局,漫无目的来回点着页面。
燕羽问: “你喝水吗?”她抬头: "不用。"他还是站起来,去客厅倒了杯水。回来时,黎里在看他桌上的乐理书。燕羽顺手将水杯放在书桌
上。
黎里抬眼:"你这段时间在干嘛?"
他不答: “怎么了?”
她察觉出他的一丝封闭,不无失落地微低了头,阖上书,看乐谱:"不干嘛,随便问问。"
燕羽没说话,却也没走,靠站在书桌旁。
黎里余光能看见他胸腹以下,外套里头是他在帝洲酒店做睡衣穿的白T恤灰裤子,布料松软。房间空气里有他身上的气息,她觉着,他衣服上大概也有这种味道。
她的手指无意识在他乐谱上画着圈: "你很久没去船厂了。""你去过了?"
"有次散步经过,去看了眼。"他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他手搭在桌沿边,长长的手指自然垂着,离她手肘很近。
她猜测,他还在看她。大概为了求证,她假装扭头看书柜,再低头看乐谱。一来一回的功夫,心乱了。抓到了,他微低着头,确实在看她。
黎里突然口干,抓来杯子,缓解地喝了口水;喝第二口时,见左手边放着一杯水。他刚倒给她的。
而她手里捧着的……是他的杯子。
她嘴唇慢慢松开杯沿,杯子放下,推远,松手,像递走一颗烫手山芋。头顶上,燕羽也没说话,只手指收紧,抠了下桌沿。
巷子里,有卖橙子的三轮车经过,货郎喊着: “新鲜的橙子~~二十块三斤~~”
燕羽提议: "去楼顶上吗?"
她像解脱: "好啊。"
离开时,燕羽随意在桌上抽了几张纸。
楼顶有个小屋做洗衣房,房外晾晒着
一家人的衣物跟床单,风一吹,香味弥漫。
燕羽掀开床单过去,黎里随后,他的一件白T恤晾在绳上。晾衣绳晃荡,半干的T恤袖子轻甩过来,从她面中拂过。
她愣了愣,一笑:"你衣服打我。"“不是打你,”他看见全程,说, "他是在……"
“摸”那个字却没说出口。他移开眼去,朝红瓦上走。他家三楼有处阁楼,所以楼顶有一半空间是突起的三角屋顶,拿红瓦做了装饰。
两人上去坐下,见天空灿白,秋杨坊砖红色、赭色的屋顶绵延起伏。
燕羽将手里的纸压在腿下,抽了一张折叠,问: "后面两场考试顺利吗?"
“挺顺利。可能去帝艺考过,后面都不太紧张了,发挥不错。你这段时间……”她随口说出,又想起刚才问过,他没答,便闭了嘴。
燕羽折着手中的纸,起先没讲话,过了会儿说: "在医院住了段时间,然后在家休息。"他垂着眸,认真折纸,黑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看不出情绪。清峭的侧脸倒仍是安静从容。
“你……还好吧?”话问出口,她有些无力,对他的病因实在知之甚少,对这类疾病的了解也仅限于粗浅的网络。因为无知,连关心都变得浅薄。
"还好。”他说,见她没接话,又补一句, “最近好多了。"
黎里看出他在折纸飞机,也伸手拿纸,他微抬腿,她抽了张纸:“你之前经常住院,也是因为这个?"
"嗯。"
"严重到有应激和躯体化反应了吗?"
燕羽听她讲出这些词汇,扭头看她,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黎里解释: "你别介意,我不是要打探……就想了解一下,可能不多,或许也不准确。""没介意。"他继续折纸,点了下头, "嗯,会有些应激的、躯体上的症状。"她说: "听着好辛苦。"
折纸的手顿住,没人和他说过这句话。他似乎没想过,也或许忘了,这场病生得是否辛苦。
天空薄云散去,拉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漏出
来,洒在屋顶。今天的风很清,今天的黎里好温柔。
他良久注视着她,微风掠动的额发也扰乱不了他的视线。
黎里只觉他眸子比天空还澄净,看得她竟局促,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有什么异物。"没东西。"他说, "只有阳光。"
很温暖的阳光。她一愣。他又继续折纸了。天光苍茫,红屋顶上,凉清的春风在吹。
“黎里。”"嗯?"“谢谢你。”她也折着纸,怔了怔: "啊?"
"这次去帝洲,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的照顾。也谢谢……"他抿了抿唇,说这话对他有些难,但他还是说了, "……你其他的关心。"
他第一次这样表达心思,黎里没能做出反应。他又低头折纸了,屋顶的风吹着他发丝飞跃,少年的脸在天光下有隐约的孤落。
黎里脑子发乱,不知怎的,冒出某天在哪里看到的某句话,要让对方有被需要的感觉,便脱口而出: "燕羽,我需要你……"
燕羽手指停住,黑玻璃一样的眼珠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卡了壳: "………的帮助。""啊?"
“复试。我能过帝艺初试,多亏你当初帮忙辅导我。不然,早就被刷了。你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备考复试吧。"
春风继续拉开云层,更多的阳光倾斜,在秋杨坊上空形成灿烂的光束,像从天而降的流瀑。他说: "好。"
他折好一架纸飞机,而她叠好一只船。两人互看一眼,她把船递给他: "送你一只乌篷船,祝你顺水又顺风。"
他则把纸飞机递给她。
"不用跟我交换——"
"本来就是给你的。"
"……哦。那……你给自己也折一只,可以一起飞。"
他于是又叠了一只。
她哈了口气: "你觉得谁会飞得更远?"他望着远方: "飞得一样远,不好吗?"
"好。"她随着他一道将
纸飞机投掷出去,刚好有风起,纸飞机乘风飞向远处,隐匿去一方红屋顶后了。
“燕羽你看。”
他抬头,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振羽的翅膀将阳光切割。
她说: “变成鸟也不错。”
他仰望着,又听她道: "不过这是谁家养了吃的吧?"
他一下笑了: "应该是。"
他们又在楼顶坐了会儿,看鸽群来回飞翔。但黎里还要去学校,要先走了。
下楼时,她问: “我走了你还睡觉吗?”"不睡了。练会儿琴。"“还是休息吧。”“想练。”
走到门口,她脱掉鞋套: "你别送了,我帮你把院子门带上。"但燕羽还是换了鞋,陪她走去门口。
那时太阳出来了,光线明亮,燕羽的影子投在地上。黎里下台阶时看了眼,随他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开锁的间隙,她忽抬手。地上,她影子的“手”伸过去,摸摸他影子的“头”。
她轻轻“摸”着他的头,心中默念:没事的,没事的,辛苦啦。
可能锁难开,燕羽背对着她,好几秒没转过身。所以,她顺理成章多摸了他几下。哐当一声,打开了。
黎里钻出去,招手:"走了。你好好的。"
“嗯。”燕羽看她骑上摩托。她戴头盔时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才飞驰而去。女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等她走了,燕羽才看向立在他家斜对面、巷子转弯处的凸面广角镜,此刻镜里只剩他一人。
但刚才,他看见了,她摸了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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