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昨夜下的雪已融化大半。
燕羽随父亲走在秋杨坊的巷子里,见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挡雨板上,雪正消融。涓流敲打着屋檐下的瓦盆,叮叮咚咚。整坊跟雪水洗过般,湿漉漉的,清冷却明净。
燕回南一路无话,回到家,把院子门摔得哐当响。燕羽只当没看到没听见。
父子俩刚进屋,于佩敏也赶了回来,急忙奔向燕羽: “你额头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跟人打架了?"
“没事。”燕羽别过头,挡开她的手,走向自己房间。
燕回南重重坐到沙发上,抓起茶几上一包烟,抽出一支,粗嗓道: “老子警告你,你要跟黎家那疯子扯在一起,老子打断你腿!他家不是下三滥就是杀人犯,她也不是个好东西!年纪轻轻正事不干,都说她演职学院门口的车上了一辆又一辆……”他接着又说了串不堪入耳的污糟话,把刚在学校里憋着没出口的全倒了出来。
燕羽停在原地,背对着他,很久没回身。
于佩敏听不下去他那稀烂话,道: “别人家孩子你少说几句。你又喝酒了?都说了再不喝——”"老子要你管!"燕回南刚点燃烟,大了嗓门。
于佩敏噤声。
燕回南冲燕羽: "你耳朵聋了?!"
燕羽还是没回身,语气很淡: “我都说了,我跟她没关系。你没必要讲这些话糟践她。”"老子拿话糟践她?你问遍两坊,哪家不知道她家都是烂东西。"燕羽说: “你家的不也是烂东西?”
燕回南陡然从沙发上起身,大步冲向燕羽。于佩敏扑上去拦,急道: “燕羽,他喝酒了!你惹他发疯干什么!"
燕羽冷漠看着面前揪扯成一团的父母,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 “谢亦筝”。
燕回南跟于佩敏也看见了,闹剧暂停。燕羽接起电话:“喂?”
对面语气欢快: "周末来找你玩儿!"燕羽停了半刻:"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来江州,找你玩。这意思理解不了?"“哦。”
“哦什么?不欢迎啊?”“随便。现在忙,挂了。”
/>燕羽挂了电话。
燕回南已坐回椅子上抽烟,于佩敏小心问: “以前的朋友?”"嗯。"
"开跑车,很漂亮的那个?"燕羽看向她,眼神寂静。于佩敏窘迫地撇过脸去。
燕回南却吐出一口烟,指了指燕羽,说: “今天一家人在这儿,老子是喝了点儿酒,就他妈一次性讲清楚。燕羽,等你考上帝音,私下怎么来,随便你。姓黎的那种女的你好多少老子都不管。但正儿八经谈女朋友,至少得是谢亦筝这种家底的。不然,你跟老子想都别想。"
于佩敏低着头,没讲话。
屋外冬日灿烂,雪水潺潺;屋内一片阴影,寒气森森。
燕羽额上纱布已渗出血渍,衬得他的脸颊愈发苍白冷寂了,他说: “懂。卖儿子。”
燕回南被他刺激得抓起烟灰缸就砸过去。没真砸向他,他也没躲。厚重的烟灰缸擦着燕羽耳边而过,把墙上砸出一个凹坑。
他指着燕羽的脸: “老子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辛辛苦苦培养你,是让你跟那些垃圾一起混的?啊?从小到大,你要什么给什么,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爸妈对你怎么样,你捂着你良心说!我卖儿子?说这种话你不怕遭雷劈,说我卖儿子?!"
燕羽看他半刻,静静一笑: "你不是已经卖过我一次了?"“燕羽!”于佩敏大骇, "你说什么呢!"
燕回南呆住,如遭雷击。他怔了足足十秒。男人已开始衰老的脸上,一时间痛苦羞耻愤恨什么都有,竟十分可怜。
“你……讲这种话,你……”他嘴唇抖索两下,有些颓败地后退两步,一下跌进沙发里,半晌了,一抹额头,颤声道, “随你怎么讲。从你出生到现在,老子做的一切都对得起你了。说我卖儿子?燕羽,为了你,老子命都可以不要。卖我的血我的肉,我这把骨头全卖了,只要有用,只要是为了你,老子都能卖,你又信不信?!"
他盯着燕羽,双眼血红,薄泪在闪。
燕羽信,父亲这些话不是醉意,是一字一句从血里抠出来的。他怔了怔,有些晕眩和恍惚,轻声说了句: “爸爸,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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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羽站不下去了,想回房,才迈出一步,脚步虚浮,嗓子溢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妈妈……"
下一秒,他撑倚在柜子上,撞得哐一声轻响。人已是呼吸急速,脸颊涨红: "妈妈……"
“回南!”于佩敏惊叫,伸着手跑去接燕羽,后者颓然倒地。于佩敏将他抱扶坐地上,拉开他外套拉链,一下下拍抹他前胸, “深呼吸,儿子,放慢!深呼吸,慢点,吸气……”
燕回南拉开抽屉,扯了个纸袋赶来,捂在燕羽口鼻处: “没事啊,儿子,吸气,吐气。好,吸气……"
纸袋迅速瘪下,鼓起,瘪下,鼓起。
燕回南将儿子紧搂进怀里,妻子立马爬起身,一通迅速翻找,拿来药和水给燕羽喂下去,又拿毛巾擦他头上脖子上密麻的汗。
燕羽被父亲母亲搂着,护着,一点一点,呼吸缓和下去,浑身的力量却已随之流逝。他们抱着他,不断地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两夫妻什么也没有再说,很安静。但燕羽知道,他们在痛苦却无声地流泪。而他不敢看他们。
许久,燕羽缓缓睁开眼,见窗台上只剩了点残雪。昨夜纷飞的雪花,似在眼前;此刻户外却已是大片虚白的阳光。
雪化后,到处都是水声,滴水声,流水声,在屋檐下,石板缝里。秋槐坊变得很新,连平日里灰蒙蒙的电线,都跟换了新的一样,乌黑发亮。
下午,黎里没走江堤去学校,从城中绕去。
进艺术楼时,迎面遇上王思奇一伙。他们一见她,都规矩地收了眼神,默默经过,走远了都听不见声儿。
黎里没在意,进了教室,燕羽的位置是空的。
上课前,老毕进来通知,参加校考且约老师特训的,下周一前交一笔五千块的特训费。黎里望了眼窗外挡雨板上的水滴。都说下雪天会幸运;但似乎忘了说雪化的时候,会倒霉。
到了周五,燕羽还是没来。黎里在琴房练习汇演曲目时,开始怀疑这表演能否成行。
其实,她理解他对流言的厌烦厌倦,哪怕他和她说,以后就私下做朋友,她都没关系。但她以为,他至少会跟她说点什么。而不是杏无信讯。
周六黎里没去马秀丽超市帮忙,在家闷睡一整天。
傍晚,冬日的晚
霞映在她窗子上,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太阳是假的。她伸手触碰那丝冰凉的霞光,只觉空茫,没有任何意义。
晚饭后,秦何怡给她发消息,叫她去新城区凯蒂中心,找一家叫forever 19的livehouse。黎里说很累。秦何怡说今天看别人乐队演出;加了句,门票她朋友出。
凯蒂中心位于新城区郊,设施新、占地广,是江州举办各类商演的地方。大到明星歌手演唱会,小到小众歌手乐队,每月都有几场。
江艺的学生尤其音乐生,是这边的常客。但黎里很少来,演出票于她是项高额支出。
她对中心区不熟,里头大小场地多,找了半天才找到forever 19。里头光线昏昧,器乐喧嚣。池子里站满了年轻人,各个光鲜靓丽,身前身后一水的CHANEL,LV。
黎里在水吧附近一个很小的桌边找到秦何怡,还有一位男士。那人三十左右,衣着精致,身材略胖,样貌简陋。
秦何怡介绍对方姓刘,两人打了招呼。她说今天有不错的乐队演出,叫黎里来看看,只管欣赏,不用社交。黎里说好。
正说着,主持人上了台,拿起话筒,扬声: "有请远道而来的几位朋友,为我们表演一首。"几个年轻俊俏的男孩女孩登上舞台,台下一片欢呼。
拿贝斯的女孩很漂亮,紧身的黑色皮衣,打扮新潮,她冲二楼某个方向笑了一下。黎里觉得她有些眼熟,像在哪儿见过,但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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